第425章
夏暖燕默然,重新立针做十字花儿状扎自己的手,陆江北老提朱权是什么意思,话里话外,朱权变成了好人,她变成了不知感恩的人……疼痛掠过指尖,她低呼一声,告罪道:“抱歉,把你的针折断了。”到底怎么了,朱权那厮,难道他的魂力情蛊又发作了吗?真烦人。
要让她选,真是宁可死都不想让他救,不想支他的人情。就算看过第七境里的旧事光影,知道他没存坏心害死她,可之前的桩桩件件还历历在目,她流产的事,小游的事,还有十根手指都数不完的事,都只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朱权冷漠自私得令人发指。这样的人,只有远远避开才是正途。当年做夏嫔的时候,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被自己给自己编织的一场美梦给迷惑住了,自以为是地当了那些年的幸福知足而牺牲奉献的小女人,这只能怪她自己蠢,连什么样的男人能爱都不懂。
如今时过境迁,她对朱权此人的爱意早变成比尘埃更细的微物,一点点名为“恨”的渣滓都没残留。对于跟他之间的旧爱,她除了悔恨还是悔恨,跟这个人连普通的点头之交都做不成,她只想清空成一个零,当成她从没嫁过人生过子。可那个朱权怎么永远不消停,他什么时候能彻底远离她的世界,做回他高高在上又功利绝情的宁王,这样彼此都舒服。
“是不是感觉心里不大舒服?是呀,人情债不好还。”陆江北仿佛生了透视眼,只看她阴沉的面色,就瞧出她听说朱权纡尊降贵救她,并无欣喜和感激之意,反而像恨不得褪去一层外壳丢给救过她的人,再生一层新壳来自我保护的海龟一样。
见过朱权那日的情形,再看夏暖燕现在的表现,陆江北可以绝对肯定,这二人的关系十分复杂和玄妙,尽管他从来都不是八卦的人,也对这事生出点好奇之意。他配好药后并不立刻拿给夏暖燕吃,而是走到冰窖的另一端,架锅生火,在一小锅底沸水中投入炒四合面和酥油,待香气出来后又倒进羊奶,均匀搅动成一种金黄的糊状物,于是,小半锅羊奶糊糊就做好了。
他蒸锅端到床边,放在寒冰池的地上,顿时锅底发出“兹兹”的怪叫并大喷蒸汽,他致歉说:“这里用膳的器皿缺乏,没有调羹,只有两个碗,你将就着吃两碗垫垫,肚里有着落了才好吃药。”说完就见夏暖燕面上生出疑惑,仿佛写着“没有调羹?可我睡着时还经常感觉被喂药呢!没有调羹?调羹?”
陆江北犹豫一下,还是把真相告诉了她:“我不是说过,段少受了重伤,连运功帮你疗伤都做不到吗,其实还不止如此。你被先一步送来白沙山庄,而段少后一步得知此事后,他立刻策马去追,却天黑路滑,掉进了悬崖。还好段少就是段少,运气顶呱呱,这样都没死成,只摔断了一条腿,可因为行动不便,又要‘监督’我们给你疗伤的全过程,据他说,他怕山猫挟私报复,借疗伤之名谋害于你。因此,段少也不能走路,你也昏迷不醒,因此,我们就‘顺手’将你二人摆在一张床上了。”
“……”夏暖燕心道,原来那淡淡梨花香不是幻觉,而是真有其人。
“脱你衣衫,也确有其事,是段少动的手,他脱好盖妥被子,我们才进来为你疗伤,”陆江北一股脑儿将噩耗通知夏暖燕,仿佛在测试她的神经的粗壮程度,“至于你的身子,我、高绝、蒋毅、宋非和山猫为你疗伤时都碰过,实在抱歉。我们如此做法,实在情非得已,要不如此的话,夏小姐你固然是香消玉殒,连段少也要长眠于此,当时的情形就是如此危急。夏小姐你也是懂药理的人,合禾七日清是什么样的毒,入了心脉又有什么样的后果,我也难说得太分明,可是,你现在可以试试扎你的中府和关元,瞧瞧针尖的颜色,就知道上面还有余毒。”
夏暖燕依言试了,针尖是,金红色?这是什么毒?毒在体内作用后,不是应该变黑变沉淀才对吗?
“当时的情况危急到,连解药都救不了你的命,只能用一人作血引来救你,”陆江北亮出左腕拍一拍,上面有一道浅痕,他勾唇道,“我们几人试过,只有我的血能与你相溶,因此我就先吃合禾七日清,再吃三倍量的解药,切开你的右掌心和我的左腕,把带着解药的血喂进你体内。可你虚弱到了极致,得一边导血一边喂参汤吊着气,可冰窖里没找着调羹,于是,这个任务就交给段少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他不光脱过你的衣裳,看过你的身体,还一直用口渡参汤和药汤给你——我们见他喂得顺溜,往后也没带调羹来冰窖。”陆江北贴心地将这些细节都讲给夏暖燕听,“等你用过解药后,还是不能有命,于是,咱们才想到了用‘八荒指’为你活血。活血时周身如火烧,须得除尽衣物,置于冰室,这也是决定将你送来白沙山庄的原因之一,因为这儿的天然冰窖是南方的最寒之地。所以,脱你衣物也是情非得已,你若不信,可以撕开你盖的那床被子瞧瞧,内力装的棉絮乃石棉,就是怕行功时着了火。而经过五日传功,大伙儿都累坏了,只我一人在此,为了避嫌才给你穿上衣服。因为段少不在,所以我叫来一个丫鬟柳穗为你穿的衣。”
“……”她该感谢他们吗?
陆江北瞧她神色不对,于是开解说:“只有活着,有后续,那人之为人才有意义,要是没了命,你就变成零了,再有多少锦绣名声也是空的,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我和段少都如此想,才叫了大伙儿一起来为你活血,只靠一两个人实在吃不消,得轮换来才能接上气。至于传功的方式,就似我之前做的那样,一手在被外贴在你的丹田,另一手的三指透过小孔,按在你膝盖里侧的血海穴——之所以冰天雪地里只给你一床薄被,也是方便透过薄被传功。”
夏暖燕闻言松口气,只是这样?原来隔着被子传功,这样到底还好些。既然捡得了一条命,就不再计较这些小节了吧。陆江北说的不错,活着才能看到明天,死了就清空成零,再去下一世,又要重回无知无识的懵懂状态,又要继续历劫,说不定受的辱还不止于此。她是很愿意活着的,这一世有她最多的牵绊。
“这是我等几人对姑娘做过的事,我们都愿负责,姑娘你可在我们中选一人嫁之——”陆江北建议道,“假如你不想托身宁王朱权的话——你的意思呢,暖燕?”
朱权?朱权又怎么了?!夏暖燕蹙眉看陆江北。
陆江北告诉她:“在送你来白沙山庄的路上,过一条木桥时,那软轿的轿顶被风吹走了,落进河里,宁王生恐雨淋到了你,就跳下水去捞那轿顶。此事让雪枭瞧得咂舌不已,以为你和他有什么好交情,可白沙山庄一到,宁王忽而将软轿往地上一掷,差点儿没将轿子砸成四半儿,扯下轿帘子瞪着你说,‘这女人是谁?死了?我怎么会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雪枭目瞪口呆,支吾难言,而后宁王就奔走了。雪枭上前一看,你的骨折处被摔得更严重了,不明白宁王先前一滴雨都不让你沾,怎生转眼又那样不仔细你。”
“……”夏暖燕也目瞪口呆,朱权又失忆了还是怎么着,不过,他不认得她了,此事听着甚美妙。
陆江北从锅里倒出一碗晾凉的羊奶糊糊,递给夏暖燕说:“雪枭跟我说了此事后,我立时就想到,宁王会否是吃了你的‘离心归’才会如此异常。”他平和包容地看向夏暖燕,微笑道,“我说过了,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也不会对你不利,暖燕你能否给我交个底,你是否对宁王倾心,并对他下了‘离心归’?”
先不管这两条莫名其妙的指控,先说陆江北的称呼之转变,突然就从友好自然的“夏小姐”变成了别扭生硬的“暖燕”,啊呸呸!夏暖燕皱眉道:“我连离心归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至于那位宁王,我夏曾见过他,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既然他也不认得我,我亦不认得他,这不就齐了吗?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于我。”
“快喝,”陆江北将碗边推到她的唇上,体贴地嘱咐着,“这是个荷叶碗边儿,小心别流到被子上了。”看到她开喝了,他才继续说,“我跟宁王虽然不算多熟,我却认得一个宁王的熟人,从其口中得知,三年前他曾易容成我的模样做客罗府,后来还曾私相授受,赠你皇家异宝,如今皆贮藏于齐宝钱庄内,我说的对也不对?”
她被狠狠呛到,狠狠咳着,他体贴地给地上帕子,责备说:“慢点,又无人跟你抢,我说了我对你无恶意,你的秘密被我知道没关系,这其中有个缘故,你我之间有段渊源,是你绝对想不到也不会信的。”他的手温柔地为她拍拍背,她僵硬一躲,他自然地撤手,又道,“暖燕,我听说你外祖父家的亲人对你很不好,你有很多亲人却跟没亲人没什么两样,为了不使你误会……假如你确实无意嫁给我,不如就认我做你的舅舅吧,这样往后我也好有个由头对你好。”
舅舅?!不当丈夫就跳跃到舅舅?差太多了吧!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夏暖燕瞪圆了眼珠,想要瞪穿陆江北的冰面具,看看他脸上此刻的表情,可那冰面具虽然一眼看上去很透明,却紧紧地吸附在面皮上,将他的脸压得都有点扁,怎么看都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他要对她好?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就转变成这样亲昵的态度,之前不是还“夏小姐”、“夏小姐”地透着客气吗?
舅舅?为什么是舅舅,而不是师父、兄长或义父?想到之前在冰花甸客栈里,廖之远说着什么古怪的,“老高你冤枉他了,这里面有个你不知的缘故,是我们跟天机子共知的机密——眼下既没有外人,那么,说说也无妨,咱们老大心仪的既不是我怀里这一位,也不是她的前身公主,而是公主的娘,那一位举世闻名如雷贯耳的皇妃,当今圣上最……”假设廖之远说的公主就是她,那公主的娘也就是她前世的“娘”,而陆江北现在说要当她的舅舅,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夏暖燕瞪得眼睛都酸了,可陆江北的神色一直都是平静无波,袖手坦然地任她瞧着,而后催一声“别搁凉了”,一边以超级无敌厚的脸皮,自封为夏暖燕的“舅舅”。他抬着下巴笑道:“所以说,暖燕,我知道你说不认得宁王,一定是在撒谎。舅舅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朱权?要不要舅舅帮你?”
夏暖燕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反倒平静下来,慢慢喝了小半碗糊糊,方抬起头来说:“陆大人您的年纪虽做得我长辈,可我卑微如沙尘,您却是大官,是陆风镖局未来的总镖头,我可不敢跟您攀这样的亲戚。小女子不识好歹地说一句,您突然这般亲近态度,真叫我无所适从,还是改了罢,还是叫我‘夏暖燕’或‘夏小姐’罢。”
陆江北却罕见地表现出他强硬的一面,用不容置辩的口吻说:“此事就这么定了,你现在接受不了也正常,以后慢慢就习惯了——你一定能习惯的,我确信这一点。所以说,暖燕,你可以将我当成你最亲的人,有什么事都不必瞒我,我来问你,你跟朱权到底有夏牵扯?”他坐近一点,歪头盯着她看,“你跟我讲实话,我就能帮你,跟舅舅说,你对朱权和段少的看法分别是什么样的?”
夏暖燕两口喝完半碗糊糊,鼓着腮帮对上他的视线,慢慢咽下,用帕子擦净嘴巴,方开口道:“再给盛一碗,舅舅大人。”碗递上去。
陆江北失笑接过,回身给她倒第二碗,耳边却听得她问:“不知道高审君高大人在锦衣卫中充任夏职?上回我不知听谁提过这位大人,据说是个武功盖世的大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