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反意
辇停,只见江莹萱搭着宫女的手从辇上下来。清丽的容颜在满身艳红华裳之下竟丝毫不逊色,还隐隐胜了几筹。莫竭只觉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向前跨了小半步,却被礼官拉住了袖子:“莫竭大人,该授雁了。”
大崇风俗,成亲之时,婿要授雁,取雁随时而南北,随阳而飞歇之义,明嫁娶之礼,妻从夫之义,长幼有序,不相逾越。
使者捧着一只雁,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把雁捧至莫竭身前。那雁用红丝绳束住了翅膀,垂着头。
“公主这样尊贵的美人要用我北疆最尊贵的礼仪来迎娶。一只死掉的大雁怎么能献给公主这样的美人?”北疆臣民说话历来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好感,只是这话听在大崇君臣耳朵里,就成了天大的讽刺。
薛卯昂脸色发青,显然已经动怒。
礼官骇然,不知道这位莫大人又要做什么,来不及阻止,只见莫竭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劲弩来,朝天空之中射了一箭。众人抬头看去才发现莫竭是瞄准了一只麻雀。小劲弩是玩物,本来没有什么力道,可是莫竭眼力极准,用劲极巧,金弩是从雀儿的左眼射进,右眼射出的,麻雀立时毙命,扑棱棱坠地,正落在薛卯昂身前,把堂堂大崇天子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他强自压抑,才没有喊出声丢了大崇的脸。
薛卯昂不由想起刚才在大殿之上,群臣对莫竭的讥笑,不由一阵后怕,若是惹恼了这蛮子,后果不堪设想……只是这蛮子也未免太没规矩!薛卯昂面色铁青,手指扣进了椅子扶手之中,显然是在强按捺着怒火。
江莹萱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头戴鸾凤冠,诣帝后前四拜,聆听帝后训诫。薛卯昂与皇后何氏按祖制殷殷嘱咐,把象征吉祥的金龟玉象放在江莹萱手中,便叫她起身了。皇后何氏以嫡母之礼亲手在江莹萱衣襟上结缡,引江莹萱至莫竭面前。
江莹萱手执象牙圭版,在两丈之外停了下来,抬眼看了过来,那眼睛如玉兰上滚动着的晶莹露珠,神光四绽。莫竭顿觉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一下,按礼,莫竭此时应该为安德公主揭帘,以候公主登车。可是莫竭却径直走到江莹萱面前,微笑着牵起江莹萱的手。江莹萱愕然抬眼,在那双湛蓝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大崇众臣哗然,议论纷纷,均暗自讥笑北疆蛮子不懂礼节。
莫竭浑然不顾,只是微笑着看着江莹萱,忽然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只有站在他身边的江莹萱才听见了,可是这人说的是一句北疆语,根本听不懂,只依稀听到“察尔因巴坦竭勒”半句,江莹萱有些茫然地站着,耳边忽然鼓乐声大作,江莹萱知道吉时已到,忙收敛心神,借莫竭之力,登上了重翟车。
礼乐齐奏,江莹萱站在重翟车上,最后一次回望延绵宫阙,朱墙金顶,含泪拜别故土亲人。
江储海站在人群之中,满脸都是泪。死死望着姐姐离去的方向,心中默默地发誓:姐姐,姐姐,海儿有一天一定会接姐姐回来!
可是江莹萱却最终没有等到弟弟把她接回大崇的那一天,她死于十九岁的时候——她来到北疆的第三个年头。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发臭,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就这样变成一具枯骨。没有人知道江莹萱的死因是什么,因为并没有人关心。
这位大崇安德公主的死,不过是北疆新年祭之前小小的一段插曲。连安德公主的丈夫,也就是左蒲敦王摩勒诃·吉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下令以最尊贵的礼节下葬,至于自己的妻子是怎么死的,何时咽的气,他倒是一点也不关心。
两国互通了书信,大崇皇帝展开手中的白笺,愣了半晌,只低低道了声:“倒是可惜了。”私底下便再没有提起半句话。而明面上,北疆使臣悲痛不已,大崇皇帝也几乎掩面而泣,他们祭祀的不过是安德公主这样一个名号罢了。至于那名号下面的女子是谁,除了江氏一族,早已经没人关心。两国已经在私底下商量要再送一位公主过去和亲,以示两国永为友好邻邦。
这日早朝的时候,薛卯昂又一次提及此事,叹息道:“朕子嗣单薄,几个公主又多年幼,未到出嫁年龄。北疆这次又来求亲,朕也是头痛得很。”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敢搭腔。就连平时最聒噪的几个老臣也都忽然变做了闷口葫芦,一言不发。
薛卯昂等了一等,见无人搭腔,又道:“唔,朕倒是听说,江爱卿的小女儿正当及笄,朕就再来做次媒,玉成此事。爱卿意下如何啊?”
皇帝此话一出,众臣哗然,幸灾乐祸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却依旧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江宏文扑倒在地,几乎以头抢地:“陛下!当年臣的大女儿远嫁北疆,臣一家惶恐不已,小女蒲柳之质,德行粗鄙,何德何能,能得北疆王青眼?恐不能母仪天下。可是陛下天恩浩荡,赐小女公主之尊,臣结草衔环也不能报陛下恩情……”
薛卯昂有些不耐烦,听到这儿便打断了江宏文的话:“即使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可是臣只有这一个女儿了。臣妻刘氏爱若掌上之宝,还望陛下开恩啊,陛下!”江宏文涕泪俱下,十分凄惨,一片爱女之心,使人叹息。
太后母族李家与江家向来不合,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落井下石?身着仙鹤补子官服的李大人出列,笑道:“江大人的千金是江大人的心头宝,可更是大崇女儿,两国和亲,是儿女情事,亦是国之大事。能以己之身为国分忧,江大人难道有何不满么?”
“李涵渊!你不要含血喷人!我江一族忠心可鉴日月!”
“江大人,下官只不过说了两句,为何江大人这般激动啊?莫不是下官说中了江大人心事,使大人恼羞成怒?”李涵渊嘴角上挑,摆明了是挑衅。
江宏文气得浑身发抖,不再理李涵渊,只是冲着薛卯昂的方向:“陛下!微臣绝无此意啊!陛下!”重重把身子埋了下去,额头撞到青金石砖。“嘭”的一声,薛卯昂都情不自禁摸了一下额头。
“唉,爱卿说的哪里话,安德公主朕当年也是见过的,惊为天人。听说爱卿的千金与安德公主是一母所生,既然有那样的姐姐,想必爱卿的千金也差不了。”
事以至此,如何挽回?
江宏文伏在地上,颤抖着声音:“……臣遵旨。”
江将军府,书房——
深冬的夜,冷得像冰,说的每一个字都伴着呵出的白雾,像是要冻结在空中。江储海跪在地上,他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这几年历练的不少,面上已经显出沉稳的神色,很有江宏文年轻时的风范,可是此时却又像是那个望着长姐远嫁车驾泪流满面,却无能为力的孩子。
江宏文看着这个最像自己,最得自己欢心的儿子,又想起再也不能承欢膝下的大女儿和即将远嫁的小女儿,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驰骋疆场二十年的天才将领,两鬓斑白,眼睛下有淡青色的阴影。
“父亲,您常常教导孩儿,要孩儿谨以言慎以行,忍所私以行大义,可是如今那薛氏皇族是如何待我们一家的?姐姐被送到了荒蛮之地,一家人还要强颜欢笑,山呼万岁,叩谢隆恩。现在您竟然是打算把妹妹也送出去么?”江储海的声音中有微微的颤抖,那些不甘不愿就在胸口翻滚,已经被他压抑了再压抑,却还是呼啸而出,怎么能够甘愿?已经被他们抢走了姐姐,现如今,竟是连妹妹也护不住么?江一家世代忠良,为什么竟是如此下场?那个昏君为何要如此对他们?戍守边疆有错么?一心为国有错么?谨言慎行有错么?毕竟只有十五岁,江储海还是黑白分明的年纪,眼睛揉不进半分沙砾,这些事情压在他身上还是过于沉重了些。
稍等了片刻,见父亲始终没有回应自己,江储海咬紧了牙:“我江家已经一让再让,父亲,难道要等着那狗皇帝杀尽我江家最后一个人,您才会伤心么?!待在这吃人不眨眼的地方还有何用?父亲,我们走吧!一家人回到洪蓝关,再也不回来了,父亲!!!”
而江宏文始终陷在烛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静默如同雕塑,没有半分动静。良久,才缓缓地说:“痴儿啊,你以为我们还走得掉么?”那声音重且缓,带着刻骨的疲惫。
浴血的雄鹰被困在这花团锦簇的都城,被锁上黄金的锁链。有猎人正霍霍磨刀,更有群狼环视,不落光最后一根羽毛,是无法死去的。纵然有一飞冲天的鸿志,又能如何呢?
又能如何呢?
深夜的寒气顺着青石地面,沿着膝盖慢慢纠缠了上来,满腔热血都冷了下去。江储海伏跪在地上,手掌握紧的关节隐隐泛白。他心有不甘的张了张嘴,却再吐不出半个字。他只是默默站起来,行礼,告退。
江宏文望着儿子还略显单薄的身影,微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将军早有退路,为什么不让公子知晓呢?”烛光照不到的地方,忽然有个黑影动了起来,走到了光照之下,问。
那人竹竿一样的身形,苍白的面孔,深陷下去的眼窝,长相颇为奇特。
江宏文不由苦笑:“那个孩子,太重情义。这条路,能瞒他一日,便瞒他一日吧。”
那人似心有所感:“将军慈父之心……”
江宏文长叹一声,道:“……但愿这样不是害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