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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锥心恨事

他惊讶地看到,她已满眼是泪,她在拚命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她,轻轻地拍着她后背。

周围静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阵音乐,象泉水一样断断续续从窗缝里飘进来,流动着,渐渐地消失了。沉静片刻,又叮叮咚咚地飘进来,在空气中悄然地悬浮着,渐归于无。

好一会儿,希湘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擦去泪,淡淡地说:“以前的事,我迟早总是要告诉你的,迟说不如早说。”

他急忙说:“刚才是我多问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不,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到这里来。”她把他拉到窗前,把半掩着的窗帘全部拉开。房间里立刻明亮了许多。她注视着他,把手伸到背后,拉开拉链,脱下连衣裙让它飘落在地上。她解下胸罩,把后背转向窗口。她说:“你看看我的背上有些什么,你仔细地看。”

她的后背洁白光滑,象无暇的白玉。但在明亮的阳光下面,仔细地看,便能隐约看见一片一片颜色稍深的暗影。暗影呈不规则的形状,就象一幅幅的地图,布满了整个后背。再往下,腰部和臀部也有一些,臀部上的暗影更深一些。这些都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

希湘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这些影子是怎么弄出来的吗?它们都是在水泥地上被推来拉去磨出来的。”她把身体转向郑光楠,用手托起胸乳,说:“你再看这上面,都有些什么。”

郑光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他对猜到的东西不敢相信。他看见在她的胸乳上面,乳豆和乳晕的周围,也有一些浅浅的不易察觉的暗影。所不同的是,这些暗影都是弧形排列的,或长或短,横斜不一。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些都是被牙齿咬的。

他抬起头,惊恐万分地看着她,脸也被这惊恐扭曲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心里,却疼痛得象刀割的一样。

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讲起她的父亲,讲了民兵指挥部里五个值班的男人,讲了看守所里的看守,以及那十几个恶狼一样的犯人对她的整夜摧残。她在叙述的时候,几次被痛苦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颤抖着几乎难以自持。

郑光楠紧紧地搂着她,轻吻她的额角。他不敢劝阻她,怕她会突然失去控制。他是经历过那一段岁月的,也听说过一些悲惨的故事。但听受害者这样面对面地叙述自己的惨痛经历,却是第一次,而这个人又是他所深爱的,这一点尤其令他难以忍受。

曾经有人对他说过,世界永远是丑陋的,生活也永远是丑陋的。幸福和快乐,都不过是瞬间的星光闪耀,猝忽而逝。他一直认为这话未免偏颇,但千百年来的社会历史和人类历史,不就是充满了痛苦和悲哀的历史吗?远的不说,在那短短的十年里,就发生了多少惨不忍睹的悲剧呀。社会、人生,和人的内心里,总有一小片地方,是照不到阳光的。是很黑暗的一小片地方。

他想起昨天晚上,曹明维对他说的那些话。

“别把好和坏截然分开,因为那是分不开的。”曹明维坐在他的书房里,目光恬淡地注视着手里的茶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象在叙述着一件生活琐事。他那么年青,却早已超然物外,寻常道出的话,却象石头一样坚硬而又沉重。

他说:“一枚硬币,哪一面是正面,哪一面是反面,你能确定吗?你确定了,那是因为你给它定了标准,那是你定的标准,而上天定的标准又是什么呢?正即非正,为何偏要说其为正?正不就是反吗?就如长处就是短处一样,人所具有的优点,恰恰也是他的缺点。吃苦耐劳者,恰是因为愚昧;勇猛强硬者,则是因为野蛮。光荣者是因为隐藏了自己的耻辱,无耻之徒是因为他向往伟大。求真须先造假,行善是为了作恶。人不能只有一个立足点,生活则只在反复无常中进行。你信我的话吗?”

他说:“生就是死,并不象哈姆雷特说的那样可以选择。道德在人类中产生,也必将在人类中死亡。三十年的河东,注定了三十年的河西。所以我说,人不应该束缚自己,而应该活得自由和轻松。孔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人活着只是自己在活着,又何必受外界的影响呢。庄子回答惠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你有你自己的太阳,你自己的太阳照耀着你,你就应该在自己的太阳照耀下生活。”

昨天晚上,郑光楠在半暗的台灯底下,听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仿佛进入一种朦胧漂渺的世界里。心如止水,平静得就象袅袅生起的炊烟一样。他当然能感觉到其中的虚无,但其中变幻莫测的玄理,还是引起他深深的思索。

他笑笑说:“你就不要和我谈哲理了。”

曹明维淡淡一笑,“哲理即世人眼中的真理。但真理其实都是谬论,超越真理,才能超越谬论。我说的话都可称之为真理,因此也都是谬论。你不必往心里去。”

郑光楠走到窗前。外面的阳光很耀眼,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拉上窗帘,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他回头转向林希湘,他抚摸她身上那些曾经被严重伤害过的地方时,感觉到心里的痛苦。他想,她当时的痛苦是更加无可比拟的。他说:“如果我提出我要和你结婚的话,你会怎么回答我?”

希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偎在他的肩上,“我当然很愿意,一个人的生活是很寂默的。但是我不想让你沾上我所干的那些事情,不想让你也被牵连进去。你知道,我们那里面的事都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我也不想沾你们那里面的事。不过即使受了什么牵连我也不在乎。在我这个年龄,那已经无所谓了。我只认定一点,你即使遇到了什么麻烦,也仍然是我的妻子。”

一一

下午14点35分

沙传泰很恼火,愤怒如涨潮一般在他心中上升。他一个下午都没有找到冯振德。

他先按地址找到了他的家,但他家里没人。冯振德住在一栋高层公寓的八楼上。沙传泰乘电梯上去,他向弯曲的小走廊里看了一眼,里面没人,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走到冯振德的门前,侧耳听了一会儿,屋里很安静。他掏出一张硬塑料卡片,插在门缝里,几秒钟后他捅开了门锁。

他小心地推门进去,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大套公寓,但房间里的装修和摆设庸俗而零乱。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地毯上扔着几只绣花拖鞋,一些穿过的脏衣服扔在沙发上和椅子上。

屋里有一股怪味,他疑惑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大麻味。他没想到他还有吸毒的嗜好。

他在屋里检查了一遍。他没指望在这里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也确实没找到什么。

他顺路去了冯振德的旅游公司。这是一间临街的小门面,但里面装修得很精致。铝合金的门窗,茶色玻璃,墙上是正流行的多彩喷涂。黑色的羊皮拐角沙发和硬木茶几被擦得一尘不染。柜台上放着鲜花和电话机,墙上贴着前往各地旅游的线路图和价格表。三两个年青人认真地看着那些图表。

柜台里的漂亮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说:“真抱歉,冯经理不在这里。他不常到这里来。你要有什么事,可以上楼和刘副经理说。”

“谢谢,不必了。”沙传泰尽量露出一点笑容来。他估计这里的人未必会知道冯振德的底细,冯振德也不会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他们。他骑上摩托车离开了这里。

他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现在是否到冯振德的运输公司去。毫无疑问那里是冯振德的黑窝。而那个李队长,可能还有其它的人,是冯振德手下的帮凶。沙传泰把这些情况掂量了一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把自己的这条命搭进去。他决定先去找张富那个老家伙。

他从工业干道绕过去,过铁道口进入货栈街,不一会儿便到了货栈北街。这条偏僻的小街仍是那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到了218号附近,他减小了油门,尽量不引起周围人家的注意。

他把摩托车推进院子里,张富立刻从里面迎出来。

“是沙队长,请屋里坐。”他谄媚地笑着说。

沙传泰走进屋里问:“这里有外人吗?”

“没有,没有,我这里不会有闲杂人来。”他开了一瓶汽水放在沙传泰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您……有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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