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受制魔影
如果说妹妹致残使他发生的变化是公开的、明显的话,那么后来由一封信引起的变化则是隐蔽的、黑暗的,它们同样的令人叹息,也是同样的悲剧。
社会、人生,以及人的内心里,总有那么一小片地方,是照不到阳光的黑暗之处。
那封信上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内容是要求他释放一个正在受审的刑事犯,如果做不到的话则请他设法处理得轻一点。公安局有权判三年以下的劳教而不须经过法院。信里说,最好不超过一年。
信是从门底下塞进来的,写得文雅而温和,从始至终用的都是商量的口气,即使在信尾也只是稍稍地威胁了一下,说:请为你的妹妹多考虑一下。
他没有理会这个威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审那个犯人,严厉审问谁是他的后台。但那个犯人自己也不知道谁是他的后台。他仔细调查了这个犯人的社会关系和周围环境,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几天后,他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里的声音在以后的两年里成了他恶梦里的魔鬼,使他夜不能寐。那人在电话里说:你查得挺紧嘛。告诉你,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你找不到我,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妹妹吧0音刚落就挂断了电话。
沙传泰仍未理会,而是继续加紧调查。
就在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沙传泰刚刚从梦中醒来,就听见妹妹大声喊叫。一阵恐惧感使他全身一悸,连鞋也没顾上穿就冲进妹妹的房间。只见妹妹正把脸埋在一束盛开的白色的丁香花中,兴奋地闻着。
沙传泰立刻看出来,这束花是插在床头柜上的一个花瓶里的。而这个花瓶直到昨晚之前一直放在客厅里的柜顶上。至于这束花,他更不知道是怎么出现在妹妹的房间里的。
这时,妹妹兴奋地扬起脸问:“哥,这么好看的花,是你送的吗?”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好喜欢这些花,你真是我的好哥哥,谢谢你。”
控制表情是沙传泰学过的课程之一。几年的警察生涯早使他养成了不动声色的习惯。
他克制着心里的恐惧,竭力让自己露出笑容。他哑着嗓子问:“喜欢吗,这些花?”但他的双手却颤栗不已。这天早上他趁妹妹在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时,仔细检查了门锁和窗户,但没有找到任何痕迹。
第三天早上,他在厨房里的餐桌上发现一张卡片,上面写的是:祝你妹妹愉快。
他沉思了片刻,慢慢撕掉了卡片。随后把厨房里所有的食物都扔进了垃圾箱。他再次检查了房门和每一扇窗户,也包括阳台上的门窗。上班后又专门抽出时间调查了左右和楼上楼下的邻居,但同样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明白他碰上了对手。
随后的几天,他没有在床上睡觉。他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的走廊里,整夜坐守着。大约在第五天夜里,他正在极度的疲倦中朦胧打盹时,猛地惊醒过来。他在寂静中听到一丝极轻微的沙沙声发自脚下。他低下头,看见一个白色的信封正从门底下塞进来。他摸摸腋下的手枪,抄起早已准备好的大手电,猛地拉开门冲出去。耀眼的手电光扫过上下楼梯,既没有人也没有动静。他象条猎犬一样冲下楼梯,一直冲到外面。
外面夜色如洗,明亮的路灯照耀着远近的草地和树丛。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他突然感到一阵更可怕的恐惧扑遍他的全身,急忙转身冲进楼门,狂奔上楼梯,冲进家里。
他首先走进妹妹的房间。她仍然在平静地睡着,胸脯轻轻地起伏着,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一切。他松了一口气,又仔细地搜查了每一个房间,包括床底下和桌子后面。
当他认为一切都安全后,又回到门口时,就象受到电击一样陡然定住。那封被从门底下塞进来的信,此时正静静地放在他曾经坐过的椅子上。他捡起那封信,沉重地坐下来。这时,他才开始仔细地考虑这件事。
他在明处,而对手在暗处,这一点很明显。他在短时间内还找不到他的对手,而他的对手却能在任何时候伤害他的妹妹,这一点同样很明显。
这件事在刚发生时,他曾想过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但后来放弃了。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把对手的威胁放在眼里。他觉得他能轻易地对付任何威胁,只是没想到对手是有备而来,他竟然始终没有找到对手的踪迹。从他的自尊来说,最初没有汇报这件事,此时就更不可能汇报了。特别是,对一个警察来说,偶而地受到一次两次威胁,实在也是提不起来的事。这件事的最后一点是,他是全省最优秀的几个刑警之一,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的话,别人就更不行了。市局里的大多数警察除了对老百姓瞪眼外,根本就一事无成。最后,他也曾想过调离这个城市,但这是不可能的。仅仅为了妹妹能过得舒适一些,他也不能离开这个城市。而要求调离的理由更会让人笑话。
他明白,对他此时的处境,至少在目前,是束手无策的。
大约在半个月之后,那个犯人的案卷转到他的手上。他要在案卷的最后写上处理意见。他在办公室里整整坐了两个小时,最后他终于在意见栏里写上:建议劳教一年。
曾经有人问他,是不是轻了。他冷冷地说,要么就转到法院去处理。没人愿意找这个麻烦。以前曾有过这样的例子,犯人被判了劳教,但精明的家属却设法把案子捅到法院去,结果不是减刑就是释放。
他的建议通过后,反映几乎立刻就传来了。两天后,又一个信封塞进他家的门下。里面是五百元钱和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多谢”两个字。
他很清楚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并对将来的发展和结局有冷静而悲怆的预感。每当夜澜人静,面对灯海渐稀的朦胧都市时,此生何时结束的念头便浮上心头。他只能对自己解释说,我别无选择,我有一个放不下的妹妹呀!
他用那些断续塞进来的钱,给妹妹买了电动轮椅,买了彩电,买了收录机和许许多多的书,和许许多多的漂亮衣服。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在自己身上花这些钱。
他明白,恶运迟早会降临。他决心在那一天降临之前,让妹妹享受到最大的幸福和快乐。能如此,他想,就能稍稍弥补他心里的憾事了。
使他最为恼火的是,那个他始终不知道姓名的家伙,每次打来电话提出新的要求时,都要威胁他的妹妹。每一次都使他恨得咬牙切齿。他逐渐意识到,那个精明的对手如果也会犯错误的话,那就是这个了。这使沙传泰永远保持仇恨,使他明白危险的存在,更使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寻找踪迹,寻找报复的机会。
但是,那个家伙在最后的这一次电话里,要他寻找一个叫于小蕙的女人时,却偏偏没有对他的妹妹提出威胁。这恰恰使他感到了真正的威胁。
沙传泰在黑暗中躺着,头脑清醒而纷繁。遥远的市声裹着凉阴阴的夜飘进窗口,然后沿着他的身体的两侧飘然落地,这使他有身在灵堂的感觉,沧桑而又悲凉。他想,他非得干点什么了。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危险正逼近他的妹妹。
一一
凌晨4点10分
淡黄的壁灯吐出柔和的光,照耀着宁佩云。
南方特有的湿润晚风波动着蓝纱窗帘,也吹拂着她微烫的脸。她趴在童振远厚实的胸脯上,弯过来的胳膊垫在她的下巴底下。他们刚刚睡了一觉醒来,并且互相爱抚了一番,此时还都有点兴奋。
“嗨,”她说,“我不在,你干坏事了吗?”
童振远嗬嗬地笑了,“我倒真想干点坏事呢,可这里根本没有机会。最主要的是,我还没有找到你这样的。”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和后背,一向严厉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爱意,“你是我的小美人,”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是我的个子高高的小美人。可这里的人都是矮个子,高颧骨,凹眼睛,不合我的意。”
佩云伸过头去吻他,微微笑着说:“我可不是吃谁的醋,我尽量常来就是了。我也真想你呢。”她的思路转了一下,“为什么会有人要撬你的保险箱?有什么目的吗?”
“现在还说不准,我正在查。我估计,这事不那么简单。”他沉思着说。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在这里可以呆四天,下星期二下午的飞机回北京。”
“我也在想你是否能帮我的忙。跟你说一句实话,我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他的眼神有些阴郁,“这是职业病,很不好,但是没办法。”
佩云仔细地端祥着他。他的模样没有大变,但额头堆起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都比一年前增添了不少。神色里也有了一丝疲倦和沉重,这是她在机场里没有注意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