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年那月
如果说,聂丛丛把2004年到2016年间之间的所有,已经用了DELETE键,从大脑的硬盘里进行了清除,那么,廖风就是那个惟一可以进行一键恢复的人。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完晚餐,两人一路无话,默默的走到了聂丛丛居住的社区门口才分开。很安静,很平常,没有伤感,也没有依依不舍。和从前的无数次告别一样,很随意的挥挥手。不管中间隔了多少年,也或者,在他们心里,从来就没有分别过!
睡觉前,聂丛丛在日记中写道:很多时候,人生真的如梦,尤其是你要跨入第38岁的时候,回顾那些走过的路,总是感觉一切都像假的一样。那个青春年少的自己,鲜衣怒马,陌生而又熟悉,你恨不得走上前去抱抱她,对她说,宝贝,你去走另外一条路吧,那条路会比这一条更直一些,荆棘也会少一些……然而,我们的一生只是一张单程车票,你永远都没有机会坐上时光穿梭机回去对年轻的自己做些什么……
20岁那年,聂丛丛从医学院毕业,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做护士,那一年,她是血液科唯一留下来的实习学生。别的同学说,聂丛丛有背景,血液科的主任是她家的亲戚,也有人说聂丛丛运气好,碰到护理部主任喜欢她。其实,都不是,不管是血液科主任还是护理部主任,他们喜欢聂丛丛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和优秀的专业技能,她实习一年期间,她的科室收到很多感谢信和锦旗,有一些都送到院办。她是科室里有名的一针见血,病人都说她和儿科的护士一样技术高,那时的聂丛丛可以在手指上的静脉血管进行静脉穿刺,对天天输液的病人来说,对血管的保护能好了很多。当然现在这项技能基本没什么用处了,一个置留的针头可以用一周,还不会感染。
那一年,聂丛丛还是短发,是个个子不高的小胖姑娘,喜欢在右侧梳个小辫,扎一个桃红色的宣蝶结,喜欢穿鹅黄色的上衣和桃红色的背带裤,以及永远不变的白色丁字小皮鞋。换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她就是既专业又尽职尽责的肖士,她的声音又甜又软,是整个病区里的衅鹂,是医生和病人对她唯一的识别符号。
但是,在这一年,聂丛丛见识过最美好的爱情,最凉薄的亲情,患者最顽强的求生欲,和一些没钱医治病人的无奈表情……那一幕幕场景,再过50年,聂丛丛都无法忘记。
第一个聂丛丛负责护理的病人去世,她比病人家属哭的还厉害,直接被护士长从病房拉了出来,带回自己的办公室。那是个深秋的下午,外面下着冷冷的雨,护士长温柔对她说,小聂,你要职业化一点,我知道你很善良,可这是咱们的工作,你这样下去是根本不行的。你要让自己习惯这件事,只有理性,你才能做好这份工作。说完这些,她拍拍聂丛丛的肩膀,行了,你去吧,小丫头。临出门,护士长又叫住了聂丛丛,从办公桌抽屉拿出一个德芙巧克力递了过来,笑着说,小东西,以后,千万要注意,你要知道,我也是有领导的人啊!聂丛丛立即点头,嗯嗯,明白,我明白,亲爱的护士长同志。说完,啪的一声关上门出去了。
很多年后,聂丛丛都记得那块巧克力入口以后,那一瞬间的甜蜜带给她的愉悦感受。也是从那个时候,聂丛丛爱上了甜品,在每一个独自落寞,每一个孤单绝望的时候,一块巧克力,或者一块蛋糕,都可以把她从情绪崩溃的边缘拯救回来。
虽然每天都要面对生老病死,但是,病人却是世界上最单纯的那一类人,尤其是得了癌症的患者,他们只有一个心愿——努力活下去。所以,过了最初的适应期,聂丛丛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份工作,甚至拿起了书本,计划再工作五年去考个研,到医科大学把自己深造一下。
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厌倦的?聂丛丛思考了很久,都没有答案,但是,她知道,她需要离开这个地方。她的心,在远方。
一个春天的傍晚,聂丛丛去上小夜班,就是晚上六点半到晚上十二半的那个班次。那天白天刚下过雨,聂丛丛上班的路上天就晴了,她走进科室的大门,整个走廊里没有一个人,斜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整个楼道里金碧辉煌,如诗如梦,聂丛丛被惊呆了,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一个小生命,刹那间就复活了,像一朵花,徐徐展开,她有一点不能自控。
那一周的夜班上完,聂丛丛就找了护理部,要求请调。那段时间,聂丛丛被所有的人轮番教育,但她是铁了心要走,谁也拉不住。最后一次她让护士长帮她签字的时候,护士长没有再做挽留,只是给她的转岗表上签了字,并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的说,聂丛丛,你会后悔的。
要说后悔,那后来也肯定是后悔了,后悔的时间是2016年的夏天,聂丛丛一个人走在炎热的午后,空旷的大街上没有几个人,她突然顿悟了一句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时的决绝和现在整整跨度15年,可以把一个零岁的小婴儿长成15岁的大孩子。
聂丛丛的工作从血液科调到血库之后,她的工作内容就比较单纯了。每天就是把需要输血患者的血液标本与血库里储存的血液标本进行配型,没有凝血的同型血液发给患者。普通的ABO倒还说,比较难的就是有一些人生病,在生病期间,因为病毒或者药物原因,会出现一些疑似血型,这就非常危险。血配错了,病人是会死的,那是重大医疗事故。
所以说,像聂丛丛这样焦虑型人格的人,很不适合长期做这份工作。很多年后,聂丛丛带团队的时候,尽可能的让下面员工多尝试,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没事,你试试吧,又不会死人。她的这种态度,给她的团队培养出了一批精兵强将。这已是后话,暂且不提。
有一天下午,科室黄主任拿了一本情感杂志来找聂丛丛。看到杂志的封面,聂丛丛心里咯噔一下,这一期杂志上有她发表的三篇文章。她看着主任,主任也看着她,两个人都没说话。聂丛丛懊恼的知道,杂志社寄来的样刊,又被人给截胡了。她一脸可怜的瞅着主任,主任平常笑的像弥勒佛一样脸,苦巴巴的皱着,尤其是两个像剑一样的眉毛,显得特别怪异,眉头能都拧成一疙瘩。他拿起一支烟,抽了一口,把烟圈吐出来,才慢悠悠的开口,丛丛,你应该知道我对你要说什么了吧?聂丛丛点点头。
黄主任弹了一下烟灰。轻声说,小聂,早晨开完晨会,李院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拿给我的,他让我来和你商量怎么解决这个事。说真的,这根本不算什么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你也从来没有因为你的爱好影响到工作。只是你,小聂,你太招摇了!我们这样的行业,我们这样的单位,要的是没有标识,像一颗白色的螺丝钉一样,默默的,钉在那里,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随便发声,不要被人太多关注的医护人员。上一次因为这个事,我已经被全院通报批评过一次了,说我管理不严,科室人员不务正业,自由散漫。我在这个位置多年,业务上没有任何人能挑出毛病,唯有你的这个事情,一次又一次的挨批,丛丛,我的年纪和你父亲差不多,只希望最后顺顺利利的退休……所以,我不想难为你,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希望,你能理解。
聂丛丛轻声说,我知道,主任,对不起。黄主任把烟按灭在烟灰缸,继续说,丛丛,你为什么一定要写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咱们这一行可以写的东西也很多,以你的聪明劲,在这里工作两年,写几篇论文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相信你的能力。聂丛丛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轻声说,主任,我不喜欢,您让我考虑一下,尽快给你一个结果,我不会再为难您的……说完这句话,聂丛丛转身就走了,转过身的那一瞬间,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流下来,她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女孩,有一个自己的爱好,并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做出任何违反国家法律法规的事情,为什么大家都容不下她呢?
第二天早晨八点上班,开完晨会,聂丛丛就把辞职报告交给了主任。黄主任看了她一眼,看了一下辞职报告,噌的一下,气呼呼的从坐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个头比聂丛高了两个头还多一些,目光凌厉的瞅向聂丛丛,非常生气的对聂丛丛吼,聂丛丛,你长本事了啊,如果你是我女儿,我现在就狠狠的揍你一顿。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啊,不写那些情情爱爱的小说,你会死吗?虽然我是你的领导,但是我也是一个父亲,为了这一点破事,你TMD竟然要辞职,你脑子进水了是不?你问过我的感受吗?你问过你的父亲的感受吗?你tMD的以后不要再给我提这个事情,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下班前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给我,你简直要气死我。另外,让你父亲给我打电话,你这孩子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没多大个年纪,还想造反啊你……他的声音很大,吼的全楼的人都能听见,吼着吼着,他的眼睛就红了。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聂丛丛心里也有一些难过。不管是黄主任,还是护理部的李护士长,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当亲生的孩子,从来没有因为她的问题给她穿过一次小鞋。甚至在离开护理部的时候,李护士长哭着劝她,离开体制内的生活会十分辛苦,她不希望聂丛丛的未来充满荆棘……但是,期待新生活的聂丛丛终究是辜负了她。
晚上回去,聂丛丛给父亲说明了情况,父亲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抽完第四根烟的时候,父亲问聂丛丛,你确定你要在写作这条路上走下去?不管多么艰难与困苦吗?聂丛丛点头,是的,爸爸,我确定。而且,我也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包括我们主任。所以,希望你明天给他打个电话,让我们双方都解脱了。
第二天快要下班的时候,黄主任把聂丛丛叫到办公室,对他说,你父亲给我打了电话,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走好自己的未来。不过,丛丛,你以后要好好待你的父亲,他对你的爱,远远高于我对我孩子的爱,在我们这个年龄段,能给孩子绝对自由选择权的家长太少了,你就准备办手续吧,以后有任何事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会尽全力的。聂丛丛忽然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哭着对黄主任说,谢谢你主任,我会的……
这样的医院,进一个人很难,但是走一个人却很容易,聂丛丛一周之内就办完了所有手续,以后,也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给黄主任和李护士长打个电话,道个祝福。
走到了这一步,聂丛丛也没什么好说的,她觉得离开,这是对自己的解脱,也是对领导的解脱。最重要的是聂丛丛的稿费收入已经比以前的工资还要多一些,所以,她也不在乎离开医院,离开体制,离开这个处处都受限的地方。
只是,偶尔看到老爸看她时忧虑的眼神,聂丛心里才会有一点微微的歉意,但这种歉意只是极少的时间才会出现,毕竟,对聂丛丛而言,精彩的世界是外面,心跳的地方是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