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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子无错亦无悔(一)

厉帝不敢再想下去,他胡乱的向四周环视一眼,然后看见,听到明月这番话的禳天军将士也如他般震惊,谁曾想到,这位男子示人一生的嬉笑轻佻下,隐藏着如此深沉的的痛悔,每一个人望向军王尸首时的神情都是哀伤而怜悯,那样的眼神令厉帝如被针砭,每一份哀伤,都在为军王沉痛,每一分怜悯,都在为这男子的付出而不值。

无需深想,便可知晓,将士们为之怜悯的不值,令厉帝何其不堪。

有将士悄悄转头,向他投来一瞥,那匆匆一瞥,含杂的也只是怨怼,无有半分平日的敬畏。

那样的怨怼,与其说令他愤怒,更令他愧疚,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不是这大汉厉帝,而是一名正跪伏在军王遗尸前的禳天军将士,那他就可向这老友深深埋首。

看着老友最后仰首望天的僵硬身躯,厉帝也不自禁的抬起了头,当年的草原夜幕下,那一群朋友总爱并肩坐成一列,一起仰首望着星空璀璨,兴起时,他们还会向苍穹大喊着各自的心愿。

燹翮就最喜欢仰躺在星空下,嘴里吊儿郎当的衔着一根草,肆无忌惮的向星空呐喊出心底愿望,这个飞扬跳脱的家伙,每次都要比别人多喊一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当然是要成为天下名将,还有一个愿望呢?

厉帝用力按住额角,想要回想起老友的另一个愿望,额角被按得生疼,终于模模糊糊想起,燹翮那时常常嬉笑大喊出的第二个愿望是;我要用我的怀抱,去抱紧那个让我爱她一世的好女人!然后,我要带着她享尽天下美好!

当时,自己好像总是取笑燹翮一脑门子的风流心思,谁知…

厉帝心口又是一阵恍然后的触痛,也许天下名将之外,老朋友真正想许的还是这个愿望吧,真心换真心,那个时候,燹翮想必已经毫无退路的爱上了媚姬吧?那张嘻嘻哈哈的笑脸下,藏着的又是何等无尽的酸楚,所以才要那样大声的笑出来…

但值此夜,斯人凋零,夜正深,星芒凉。

厉帝很想能在此时长叹一声,因为他此时无言亦无颜,是无言可说,亦无颜可对老友的遗体,只能凉凉的仰望夜空,然后发现,苍穹上的幽幽寒星,就象是父皇临终前看向他的最后一眼,冰冷彻骨,从这双冷冷眼眸里,看不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父子血脉。

父皇,若你此刻在天有灵,一定是在尽情嘲笑着,一直被你冷漠以待,却以弑兄逼宫的手段,从你手中接过君权的朕吧?

你这注定要成为暴君的儿子,竟在即将功成千古之时,众叛亲离,悔恨交加。

对视着冷冷星霜,回忆因悔恨而萦乱,思潮却因自嘲而刺痛,于是,就在这冷冷凝视下,他心底那一点因旧事而沉痛的柔软渐渐刚硬起来。

一生一死的两位知己,都是一身傲骨,可他厉帝身躯内所有的,也是根根傲骨,节节傲气。

天子无错!便是有错,也不能宣之于口,至于是否会长痛在心,又何须流露于言表?

岂能忘?他本是以厉为号,在先祖饮恨自尽下应誓而生的一代暴君!

既如此,何来有错?心何生悔?

今日之前,他是不知这些知己为他的付出,但这两位少年相伴的知己也从不知道,他一直在独自承受的悲凉酸苦,那五百年的国耻,经传二十六代的列祖列宗之恨,一直沉甸甸的压于他的双肩。

既然不知,那就无需诉诸。

天子无错,亦无悔!

这是父皇临终前留给他的最后遗言!

这是大汉朝第二十六代帝王汉景帝嬴穆恒,惟一一次向他这幼子正视时,传予他的惟一教诲。

对于父皇,他心里一直有着太复杂的陌生,因为这位年仅十三,就因上一代汉帝于太庙伏剑沥誓而匆匆即位的父皇,从未曾给予他应有的父慈。

在父皇眼里,最疼爱的是皇长子嬴仁,最看重的是皇次子嬴恬,世人都说,这位汉景帝嬴穆恒是汉史间难得的无功无过之君,在位四十七年,以无为之治对内,以纳贡求和对外,生平仅有的一次兴兵草原,却以十万征骑的全师覆灭告终,而他最看重的次子嬴恬也为谢败战之罪,自尽于边关。

以至于汉人们都不清楚,对这位景帝是该不屑还是怜悯。

可这世间又有谁知道?就是这位被世人评价为宽仁得近乎庸碌的父皇,传位于他这后继之君时竟会说出如此森冷寡绝的遗言。

那一天,他拎着两位皇兄的首级,以逐鹿刀开道,大步走进父皇寝宫,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一步步踏上的将会是一条杀伐横溢的血路。

在这条血路上,势将铺满尸骨,必要时,也可以洒下亲族友朋的鲜血。

父皇冷冷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从父皇枯竭无力的眼神中清晰的看到了那股刻骨锥心的悲哀,然后,父皇从病榻上向他探出双手,还以为父皇是要从他手中接过两位兄长的首级,谁想到父皇探来的枯瘦手臂,竟紧紧握住了他染满兄长鲜血的双手。

正当他屏息静待父皇向他破口痛斥,再用最后的力气喊来侍卫,拿下他这弑兄逼宫的儿子时,父皇却说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话语,“弑兄逼宫!嬴梨,你没有让朕失望,那个应先祖血誓而生的暴君,就该是你了!”

然后,父皇松开他的手掌,从枕下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传位遗诏,扔在了他的脚下,令他怵然而惊的是,传位诏书上早已写上了他的名字;即日起,传位于皇三子嬴梨。

最后,失去力气的父皇一下子瘫倒在龙榻上,紧盯着他的眼睛,用低沉而清晰的语调,冷冷而言:“嬴梨,这条霸道之路,你既踏上,就要把他走完,记住,天子无错,亦无悔!”

这是汉景帝这一生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父亲说给儿子,老皇留给新皇的最后一番教诲。

当日之后,嬴梨一遍遍端详诏书,看那墨迹早干的遗诏至少已预先写下半月,可半月之前,他还没有斩下大哥的首级,二哥也没有在边关战败自尽。

于是成谜,那份诏书上的新君名字,为什么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大皇兄太子嬴仁,也不是父皇最看重的二皇兄嬴恬,却偏偏是他这自幼便受尽父皇冷遇的皇三子嬴梨?

始终无解,这究竟是父皇留给他的怨毒诅咒,还是帝心传承。

但父皇的遗言,他一直为之奉行。

因为这是他用两位兄长的首级才攥取在手的皇位!

如果可以,没有人愿做一代暴君,但既为暴君,便只可被天地敬畏,他的首级,只可以被一刀斩下,却不能向这天地间的任一人低垂。

“你们在看什么?”厉帝勃然色变,向着四周厉声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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