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江柠其实有点难以想象,廖先生性格那么古怪的人，居然在这样的难民营过了一夜。
虽然他住的屋子是用竹子搭好的，比普通的帐篷空间更大，比其他人遮风避雨的大棚多了四面“墙”。
难民营的人几乎都是麻木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似乎,都对廖先生格外尊敬。这种尊敬，甚至明显超出了他们对唐凌东的尊敬。
老先生看上去有些疲惫，在他旁边是昨晚那位老妇人，始终是一脸担心忧虑的表情。
而在一张破旧的单人床上，躺着一位骨瘦嶙峋的小男孩，约莫十多岁的样子。
男孩除了紧闭的双眼处眼窝深陷外，和外面普通的难民没什么区别，看不出得的什么病。
廖神医显然没想到江柠也会出现在这里，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不自觉皱起了眉头：“你跟过来干嘛？”
“过来帮忙啊。等我哥治疗结束累趴下的时候，我得在一边喂饭呀。”
江柠说得理所当然,语气还挺轻松。
但廖神医一眼就能看出,这丫头是不放心才跟过来的。
他又看了眼江域和江域手里拎的黑盒子,紧蹙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江柠光是看老神医那眉头，心里就不自觉地紧张,但她并没有问东问西地暴露自己的担心,而是和老神医说明注射疫苗的事来缓解气氛。
经神医检验,之前白大褂准备给哥哥注射的疫苗确实是有问题的,而闻堰带过来的三瓶都没有问题，三个没有注射疫苗的人现场就准备注射疫苗。
不过，等闻堰和江柠的注射结束，廖先生却没有要给江域注射的意思。
他紧皱的眉头，与凝重的神色，使得屋内的气氛无论如何都没法缓和下来。
“我哥不方便注射疫苗，因为他现在的身体情况特殊是吗？”江柠很轻的声音，问得小心翼翼。
廖先生显得很累，并不想多说的样子。
他没有回江柠的问题，目光越过她看向江域，语气有些疲倦：“先开始今天的实验吧。”
从他嘴里吐出的，“实验”两个字，刺痛了江柠的神经。
她瞬间绷紧了身子，皱起了眉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之前就已经知道，因为没有先例，没有相对应的资料，廖先生对她哥哥的治疗，就像在黑夜中摸索前进，是有一定实验成分的。
但由于江域之前是被人恶意当作实验品，廖先生平日里的治疗，都不会用“实验”这两个字的。
江柠突然挡在了廖先生前面。
“干嘛？”老先生的脾气本身就不怎么好，特别是在疲惫的时候。
江柠深吸了口气，并没有要吵架的意思，压着情绪软着语气轻声问：“是不是，出什么状况了？”
廖先生皱着眉头，准备发发脾气将江柠敷衍过去。
然而，他还没开口，江柠挺直了身子，声音变得铿锵有力起来。
她抬起手臂指着单人床上的小男孩，目光犀利地盯着廖先生：“他的病，对我哥哥的治疗有什么启发？”
“这种启发，让您对治好我哥哥的把握，降低了？”
“或者说，您发现，您之前的治疗方向是错的，但如果不继续之前的错误，我哥会承受痛苦？”
“还是，您想到了能完全根治我哥的方法，但这种方法的成功率不高，或者说，这种方法需要牺牲其他人的生命？牺牲那个小男孩？或者牺牲我？”
从之前闻堰告诉她，廖先生的出诊可能和哥哥的病有关联的时候，江柠的心里就闪过了无数种设想。
现在，她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几种自己此刻还能想到的猜想。
她的眼神非常认真：“现在，我已经明确感觉到情况不对，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好让我安心。”
廖神医拧着眉头，看她的眼神同样认真严肃，好半晌，深深地吐了口气，叹息般开口：“丫头，你确定我给你一个说法后，你能安心？”
就这么一句，像是完全落实了江柠心里最坏的猜想，让她的心一下子坠入深渊般，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但她并没有崩溃，兀自坚强，声音依旧坚定：“一个坏消息，总比无数个未知的猜想好。”
老先生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抬起手臂，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而后绕过江柠，走到那小男孩的床前。
“你过来，摸摸他。”这话是对江柠说的。
江柠很快也走过去，看着病床上皮肤黝黑的小男孩。
她抬了手臂，又有些疑惑，不确定地问：“摸，哪儿？”
“摸他的肉。”廖先生说着，同时伸手捏了捏男孩的胳膊作为示范。
江柠学着廖先生，试探性地摸了摸男孩的胳膊，除了觉得温度过热之外，并没有察觉出什么。
“捏一捏，感受一下。”廖先生不得不又补充一句。
江柠听话地感受了一下，两指之间的力道慢慢加大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随之渐渐变成诧异，甚至惊恐：“他……”
“他还活着。”廖先生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可，可是……”江柠又捏了一下男孩的手臂，而后有些紧张无措地收回了手。
她发现，这男孩手臂上的肉，完全没有该有的软度，而是一种异于常人的僵硬。
这男孩明明是瘦弱的，可他身上的肉，比普通人的肌肉更硬，那是金属一样的硬，绝对是不可思议的。
这让她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尸僵”这个词，而后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不仅仅是因为廖先生说他还活着，也因为这小男孩的身体还散发着超出正常人的体温。
随后，她又想起来，哥哥身上的肉也是硬的，只是没到小男孩这样的程度，而是正常人的肌肉可以练到的那种硬。
江柠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了站在一旁的哥哥。
江域身姿笔挺，和站在他旁边的闻堰比起来是偏瘦一点的，但身材也是相当健美的。
他目光淡淡地看过来，并不言语，似乎对与自己身体情况相关的信息完全不感兴趣。
江柠眼神一缩，视线不自然地移开，又落到廖先生身上，声音不自觉放软：“您想说明什么？”
廖先生神情凝重，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任何一项研究，都涉及非常复杂的知识。一个正规的实验室，往往需要一个十几人、甚至几十人的团队去维护。治病救人，主要涉及医学知识；非法的人体实验，主要涉及化学知识；而人体本身，又包含太多生物学知识。”
江柠皱起眉头：“意思是说，您人手不够？”难道还要给他建一座实验室？
廖先生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自顾自继续：“有机物是生命产生的物质基础。蛋白质是有机大分子，是组成人体一切细胞、组织的重要成分。”
就这么简单两句话，听得江柠脑壳疼。
隐约觉得耳熟，可能她高中化学还是生物里面学过，但高考过后早还给老师了。
“肌原纤维蛋白是组成肌肉中肌原纤维的蛋白质，肌动球蛋白是其中一类。这个小家伙身体的僵硬，其实源自僵硬的肌动球蛋白凝胶。”廖先生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小男孩。
江柠脑壳更疼了，完全不懂神医到底想说明什么：“您说这个我完全听不懂。”
她是挺急的，但老先生还是不紧不慢地给她解释：“这个小家伙的出现，让我对你哥的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但是，不容乐观。”
“到底是什么情况？您能不能换成我能听得懂的话来解释？”江柠简直快急哭了。
廖先生像是故意吊着她似的，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悠悠地解释了一句：“关于尸僵产生的原因，虽然在学术上有争议，但目前主流的理论是，肌肉失水，形成僵硬的肌动球蛋白凝胶。”
这么一句话，江柠花了好半天才将它消化清楚。
她记得神医刚刚就说，小男孩身体的僵硬是因为形成了那个什么蛋白凝胶。
现在又说，尸僵的原因，很可能也是形成了那个什么凝胶……
也就是说，小男孩确实还活着，却出现了尸体才会有的症状……
这样荒谬的想法，让江柠脸色瞬间煞白，刚刚捏过男孩手臂的手指，感到僵硬到发麻。
她睫毛轻颤着看了哥哥一眼，他依旧是那么淡定从容，好像根本没听到她和廖神医的对话一样。
江柠感觉自己嗓子眼发紧，抖着嘴唇有点语无伦次：“这，怎么，这是为什么？”
“这也是我刚刚给你解释蛋白质的原因。”此时的廖神医，真的有了种正规医生的气质，耐心地给她解释，“我虽然不清楚你哥经历了怎样的实验，但据我说知道的，有些对人体的实验研究，是对人体蛋白质进行改造。比如有些人所想要研究的一种永生，理论上是希望人只与外界交换能量和信息，而不再有新陈代谢。”
江柠原本就对拿哥哥做非法实验的人无比反感，现在听到这里只感觉从内到外的恶心。
如果哪天真的世界末日，肯定就是那些不把人命看在眼里的疯子给作出来的！
她感到愤恨又恐惧，可她不敢问，如果生化危机里面的“丧尸”真的存在，那会是什么原理……
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心里不断默念：不要胡思乱想……
然后努力深呼吸，强装镇定：“您就直说，能不能治，有多大把握？”
廖先生倒是对江柠的镇定有些刮目相看，不过也只归因于无知者无畏。
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我之前的治疗方向确实是行不通的，这个小家伙就是证明。但你哥现在的情况，不可能立刻停止错误的治疗，否则他根本撑不下去。我需要在错误的基础上慢慢尝试改正，但说实话，以他的身体状况，容许我试错的时间不多，我、没有把握。”
说最后四个字时，廖先生是看向江域的。
江柠第一次听到廖先生这么严肃的语气，也是第一次听他这么明确地说，没有把握。
就这么一瞬间，她感觉眼睛酸涩，喉咙哽塞得好像说不出话来了一样。
好半晌，她紧着嗓儿哑哑地开口：“给您建一座实验室呢？您没有其他学医的朋友吗？不用找人一起商量一下吗？”
她没掉眼泪，但压抑悲伤的气氛已经弥漫了整个破败的空间。
江域有些不忍，走过去揉了揉她那头柔软的短发，温声安慰：“没事儿，我能活过30岁。”
廖神医白了他一眼，心说：就算你真活到30岁，恐怕也成半死不活的僵尸了。
江柠手一抬，抓住了自己脑袋上的手掌。
就在来这儿的路上，她还抓过哥哥的手臂。
当时只觉得，哥哥皮糙肉厚身材好，肌肉硬邦邦的能给人安全感；
现在知道他肌肉僵硬是不正常现象，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恐惧，忧愁，心口酸酸涩涩的疼……
廖先生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煽情场面，对此倒没什么感想，直接开口打断了煽情：“现在就咿呀哎哟的哭哭啼啼没有任何意义，赶紧先开始今天的治疗。”
江柠抓着哥哥的手没放，心里始终不甘：“就没有什么其他方法吗？哪怕是提高治疗成功率？”
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总要下意识地挣扎几下。
廖先生医过不少病人，他能理解病人家属想要为病人做点什么的心理。
家属为病人做的事不一定真的对病人的治疗有帮助，但至少能让病人少花点时间在脆弱悲伤上。
他垂眸沉思，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江域问：“当初做这个非法人体实验的人，你还能找到吗？”
江域紧拧着眉头，并没有立刻回答。
当初那个非法研究所，他几乎是只接触过一个冒充他妹妹的女人，那女人本身也是实验品，可能是为了报复社会，也可能是为了研究自救方案，拿他做实验。
最后，那女人死了。
夏瞳以为那女人是死在江域手上，所以觉得他手段残忍，甚至有精神疾病。
其实，那女人的死亡，完全是实验失败。
当时的江域就幻想过，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和那女人一样，死状凄惨。
但同时，他又心存侥幸，毕竟，他和其他实验品的症状是不一样的。
至于那人背后的非法研究所，那是警察探索到的内容，他是完全不了解的。或者说，了解程度甚至还比不上有背景的夏瞳。
“先开始今天的治疗吧。”廖先生看着江域的表情就知道，这个问题暂时是没有结果了。
江柠此刻也没再纠结，放开了哥哥的手。
她心里，则是在想廖神医刚刚提出的问题。
非法研究所的人员，或者一些重要的资料，甚至可能还有其他“实验品”存活。这些，肯定是对哥哥的治疗有帮助的。
哥哥的病，本来就应该追溯病因，去查清楚当年的事。
可是，她没有那个能力。
那个事发生在国内，唐轶在金三角再怎么为所欲为，手也伸不过去。
当初告诉她哥哥被人做过人体实验的夏瞳肯定能查到一些东西，哪怕可能只是片面的。
还有宫家，可能也能提供一些帮助。不过，从她离家出走之后，还没有再了解过宫家的态度。这种已经过河拆桥又跑回去寻求帮助的事，她实在没脸做。
除此之外……
江柠不自觉看了眼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闻堰，而后很快收回视线。
兜兜转转，不管她是否情愿，都还是得回帝都。那里，有哥哥的病因。
不知道哥哥在金三角的发展能不能顺利延伸到国内，不知道宫家对她是怎样的态度，不知道夏瞳怎么样了。不知道，帝都还有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发现，这一次追求自由的跑路，把她置身于一个更加无奈的境地。
可是，不论是什么，都没有哥哥的性命重要。
就因为廖神医的一番话，江柠心里想了很多。
而看过哥哥的治疗过程之后，她又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