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我救不了
却说应迩那边，她闭目小憩了一会，背上火辣辣的疼，实在也是睡不着，那本沾了不知道谁的血的《济世录》就放在枕边，她伸手拿过来翻了两页，眼泪又簌簌往下流。
这本书——《悬壶记》，父亲是怎样在一个个深夜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一遍又一遍核对查看，多次更改才找了书社加以发行的，她都历历在目。
一门手艺就是全家上下赖以生存的希望，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也不是说说而已，可父亲从不在意，从不藏私，把所有能传授出去的医术，都编撰进这本书里，希望应家的医术，可以传遍五湖四海，救更多的人，给更多的人带去希望……
可就是这样一个至善至纯，一身侠肝义胆的忠良之辈，被沈决明这样的庸医害得全家枉死不说，甚至他被活剜了三千多刀才悲痛死去以后，沈决明……竟还要吃他的人血馒头！
夜半梦回，难道没有梦到过父亲的冤魂前来索命吗？
她抹了把眼泪，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去找了三无相。
“小叔叔！”
她推门径直扑进了三无相怀里，三无相一愣，忙去扶她：“你可吓死我了！平白无故的，怎么又挨了二十大板？”
这板子，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再来十板，她小命保不保得住都是两说！
她伸手递上手里染着血的书，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自进入京都一来，短短几日，已经将她这三年里吃了再多苦都不曾流过的泪都流干了。
三无相皱着眉头不解其意，只接过书来草草翻了几页，便立刻清楚了这丫头哭成这般模样还挨了打的原因。
——这本书，根本就是大哥所着遗世之作《悬壶记》啊！
大哥背负谋杀太子之罪无辜惨死之后，他的《悬壶记》也成了禁书，不得发行不得翻阅，没想到……
沈决明竟敢！
再看封面渗进书页里已然干透发黑的血迹，忍不住心疼，伸手去揉她脑袋：“小迩……”
她伸手将那本书死死护进怀里：“这是父亲的……这是他花了一辈子的心血，抱着授人以渔的心态，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这里面……每一个字都是父亲的骨血，每一个字都是我们应家的医术，他有什么脸……有什么资格！他连抄的资格都没有！又何来的脸面，自诩是他所写！”
“小迩……”
她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只歇斯底里继续说道：“他们都知道！谁都知道！谁都认得出来《济世录》就是《悬壶记》，谁都知道他沈决明抄了父亲的书，可他们都耳聋眼盲！他们都装作不知！他们甚至……甚至夸沈决明抄了父亲的书，是造福了天下，将父亲的禁书，变成了传播甚广的沈氏医术，他们竟然，将抄袭，当作一件幸事，原因不过是因为抄袭的人是沈决明，是太医院院正！不想听的话，无论说多少遍也不听，不想看的事，哪怕抄得一个字都没改也看不出来！小叔叔，这个世道，已经病入膏肓了，我救不了……我救不了……学医救不了这个世道……这个世道也不允许有人去救他们……小叔叔，我不想救人，我只希望……这些耳聋眼盲的人，一个个……跪下来给父亲道歉！所有看过这本《济世录》的人，都在吃父亲的人血馒头，他们一个个，都罪该万死！”
他第一次，在这个一身轻狂傲骨的小侄女眼里，看见了绝望和杀意。
她不善良了。
比起救人，她只想杀人。
是这个世道，残杀了她骨子里的良善。
“小迩……”三无相伸手，颤抖着去拂过她一头秀发，一双桃花眼，满满都是心疼，虽然他知道，太善良的人迟早被这个乱世牺牲，可……
他不希望，不希望这个丫头也变成这个样子啊！
应迩泪如雨下，摇了摇头：“小叔叔，二殿下说的是对的，这个世道，根本没有公道二字，连人心都不复存在，公道又该存于何处！”
“小迩……你知道吗，人的棱角，总会被这世道所磨平，若世道磨不平你，你就可以去改造这个世道，小迩，你是这个乱世里，最新鲜的血液，可否冲走污秽，带来新生，靠的是你，是你们啊！”他捧起她的脸，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字字恳切，“不要被这个乱世所左右，乌云笼罩整个乱世，你就是那支穿云箭，你背负着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责任，小迩……若是你，若是你们，一定可以给这个国家，给这个世道，带来新生的。”
小迩，九无妄，六无情，新太子……
这群热血铮铮的少年儿郎，就是这个乱世里最灿烂最明媚的光，就算再怎么弱小，只要集中在一处，便是再厚的乌云，也可以刺破！
他们……便是这乱世最好的希望啊！
“小叔叔……”应迩泪眼蒙蒙，想着闻人皇后的一个月期限，想着二殿下孱弱的身体，摇了摇头，“我做不到的……我们都做不到的……”
她背负着应家一案里无辜枉死的上千条人命，已经够累够苦了，一整个天下，她如何背得起！
“你当然做不到！但若你们携手，若所有的青年才俊，少年儿郎都携手一起，又如何改变不了这个世道？”
应迩紧紧攥起了拳头，嗤笑了一声：“小叔叔，我不再奢求这个世道做出何等改变，我只要……只要他死！”
她现在立刻马上，就迫不及待想要沈决明，死在自己面前！
三无相也嗤笑了一声，目光桀桀：“小迩，小叔叔是堂堂三公子，莫说是区区一个太医院院正，便是要我弑君，我也未必不敢，但他死了以后呢？你父亲的仇是报了，可他依然是那个残害了一国太子的十恶不赦之徒，他依然连个碑都不能立，《悬壶记》依然是禁书，时光荏苒之下，流传于世的就只有这本抄袭而来的《济世录》，沈决明写的《济世录》！这……是你所要的结局吗？”
应迩忽然又哭出了声：“可我再也不想等了！我只要他死，只要他给父亲偿命！”
“好，若这是你的想法，小叔叔帮你。”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要去拿靠在一边的拐杖，作势要往外走。
应迩却倏忽一把抱住了他，三无相这便轻笑了一声。
“小叔叔……算了。”她伸手抹干净脸上泪痕，哭红的眼已经肿成了核桃，别过眼不敢直视，“我……”
三无相揉了揉她脑袋：“小迩，不要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他做过，便一定能查出真相，还我们应家一个清白。这条路再难走，总归也要走下去。”
应迩叹了口气，别开了头，还有一个月……
她总归还有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