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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落长安(下)

“掌事大人!小人以为,设立书院自然是为了传道授业、选贤育才。正逢乱世,四方连年征战,书院保持运转,自食其力甚为重要,不然它就是个无底洞,拖累国公府不说,书院自顾不暇、朝不保夕的情形下,师长们又如何培育出贤能之才。”

梁文一介书院山长,应对诘问毫无惧色,句句铿锵,直指朱迅。

说到这里,他再次躬身向星河行礼,说道:“小姐,小人还命学子们不许带书童、小厮入书院。家贫者为富家少爷们代理些杂务,赚取生活银两,书院亦不加限制,因此省了部分补贴寒门学子的银钱。”

“你……你……败类!败类!”

朱迅听闻此言,简直怒不可竭,恨不能揪起这梁山长打上一架。

梁文一本正经地说:“大人息怒!孟夫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年轻学子们只是读书,缺乏历练,以此教他们能屈能伸、脚踏实地,抛去繁文缛节,自力更生,磨练更加坚毅的性格,有才有能方成国之栋梁。”

星河很惊讶,圆滑世故的梁文竟然能说出这番道理,顶的朱迅哑口无言。

“二位先生,莫要争执。父母既已命我掌家,还望先生们体谅。”

“不敢”“岂敢”二人立即拱手听命。

“朱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京中闻名的清谈名仕,出身亦是书香世家,不理俗事,不善经营实在情有可原。我已求请父亲举荐你入太学讲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朱迅以为自己将受责罚,没想到竟能入太学为博士,可比当国公府的管事,更能重振家声,实在大喜过望,连连拜谢。

“梁先生,思维活络,治学有方。往后便烦劳你统管府中书院事务,凡日常事务皆由先生做主,合并撤立之事,只需书信回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广纳良才而教之,乃梁某生平所愿,求之不得。谢过小姐!”

朱迅、梁文接连拜谢离去。

此时,茶缶内的水花渐沸,茶饼在水中慢慢散开。

红叶眼明手快,立即撤下茶缶,撇去陈水,留下洗净的茶叶,再次向缶中注入清水,又至于炉上。

星河望着最后一位掌事,心中有些复杂。

昨夜彻夜看账,这个赵副总管手下的账目,可以说是完美无缺。

笔笔数目清晰,账目往来有序,几乎滴水不漏。而让她生疑的,正是这完美。

靖国公府在各州的产业众多,庄园、房舍、店铺等等种类繁杂,更有运行和采矿这样的官私要务。

近年来,受南方梁国内乱、北方突厥劫掠的影响,大魏南部各州和北疆几处的产业必定变化巨大。

今日所见一派繁华,明日可能毁的片瓦不剩,今日分文不值的东西,明日说不定身价暴涨。

一本真正的账目,绝可能如此盈亏持平、毫无错漏……除非,是有心人精编细造。

本想多加询问,今天见到底气十足的掌事。转念之间,她便换了个主意。

“副总管赵明城,掌管府中各类产业经营。”

星河边说边上下打量着,似是关切地问道:“你是赵姨娘的弟弟?”

“禀小姐,小人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多年来蒙老爷和先夫人提携,为国公府效犬马之劳,不胜感激。”

赵明城言辞句句恳切,看不出丝毫不妥。

十几年来,他能从一个学徒做到府中最重要的一席掌事,管理府中繁杂的产业经营,即便是有赵姨娘的关系,本身也定是个相当有头脑与手腕的人。

“你的账本,账目清楚、盈亏有数,我很满意。先生与我家本是亲眷,自然最是信任你的。”

星河似笑非笑的指着账本,对他说道。

母亲一病十年,近些年更是精神不济,对府中事务有心无力,许久没有过问账目。去年治丧期间,库房曾失火,近三年的账目皆付之一炬。

她在心里盘算着,赵明城正是三年前,从田庄回府协理账目。账目大约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做的手脚。

短短三年,赵姨娘这位亲弟,暗地里已经把宋家的帐,盘成了他们自己的帐。

星河未再多言,又对赵明城大加褒奖一番,打发他先行离去。

三位管事先后离去,亭中独留征南大将军府的总管宋令。

此时,茶缶中的水逐渐沸腾,茶叶随着水花缓缓的翻腾舞动。

茶香渐渐溢出,一时间亭内茗烟寥寥,草木盈润之气四散开来。

看过国公小姐与三位掌事对账,宋令仿佛被炉中的火炭和缶中渐沸的茶水,熏得有些热了,头上冒起了阵阵的汗,脚下也有些软绵。

“宋令,你可知罪!”

忽然一声疾言,让他心神一震。

宋令扑腾一下,跪倒在地,俯首不敢言语。

星河疾言厉色地说:“宋家敬你辛劳几十载,待你告老还乡之日,自会重金褒奖。可你倒好,不问自取!君子不饮盗泉!老伯如此晚节不保,连我这晚辈也替你臊的很呐。”

宋令叩着头,“老奴万万不敢,望小姐明察!”

星河从账簿中,抽出一本小册子,丢到他眼前。

“这是你北荆州乡下侄孙的产业目录。一个普通农户种着几亩薄田,竟在三年内平白的攒下万贯家财。老伯当真不知?要不要我一一念给你听?”

宋令万万没想到,国公小姐到北荆州主持先夫人丧葬,竟还把自己与侄孙同谋,挪用府库、购置私产之事查的一清二楚。

他抬起头,正对上面前少女的眼睛。

她漆黑双眸如月照冰湖,溢出锐利的光华,眼神中带着超出她年纪的凌厉,这样的目光让他感到恐惧。

宋令再次俯身,蜷缩成一团,全身瑟缩不已。

星河说:“大将军府的账目,面上看确实没有问题。只是三年来,竟然陆续修筑了十几处园子,而且各个花费不菲。修园子是内务,我母亲自然不会多加过问,将军一家想必也不在意这些小事……难道,主人的宽容,就给了你这刁奴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机会了!”

听到这里,宋令已经瘫软在地,他接连顿首道:“老奴糊涂,求小姐饶命!”

“大将军一家只重家国大义,不问钱财俗物。可我却不同,既然承担了管家经营之务,眼里便揉不下这些龌龊的勾当!”

星河脚尖点在他眼前的册子上,白色绣鞋上装饰的粉色朱缨,似千万的针芒刺的他焦灼难耐。

她清脆的声音响起,“你是宋府三代家奴,忠义二字于我宋家何等重要,自然不需我说于你听。今日回去,你就报备各地府衙,将这十几处园子,按账目上的造价,全数卖于你的侄孙。并修书报大将军告老还乡……这些真真假假的园子,便当是宋家与你养老之用了。中饱私囊之事,我自与你收下,不叫大将军心寒。”

“小姐大恩!老奴,拜谢!”

宋令老泪纵横,千恩万谢之后,颤巍巍的起身,跌跌撞撞地离开。

望着靖国公府金灿灿的匾额,他重重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只怪自己太过贪心。纵使贪下了万金又如何,被大小姐一朝识破,便全都要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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