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有容乃大 无欲则刚(四)

谈工作时,金昊从不会添加个人情绪,“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按程序应该是由军区首长把总部的会议精神传达给我们,为什么这次却是总部直接通知我们来开会?”他接过秘书端来的热茶啜了一口,林若兰知道男人们要讨论正事,端着茶杯悄悄坐到一边。

程明轩对这个聪明又懂事的儿媳妇越来越欣赏,看她坐在沙发一角,连忙递去一个靠垫:“靠着这个坐,舒服一点儿。”

吴远山接到程明轩的求救电话时,正在操场跑步,匆匆换了件衣服就赶来了,此刻正渴得厉害,接过秘书递来的茶水,鲸吞牛饮般灌了一大杯,缓了口气替程明轩说道:“一年前那场大演习,K师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你在副总长面前立的军令状也算圆满完成。但是,在另一场演习里,总部也看到了剑峰强悍的指挥能力与作战能力。”

“这么说,总部想要组织一次演习,而我的对手是剑峰指挥的装甲步兵师?”金昊转着手中的茶杯,淡淡的笑了,“如果我猜的没错,地面会有密集的防空火力在等着我。”

程明轩登时笑了起来,笑声未歇,在秘书引导下,陈剑峰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走进客厅,从容不迫的态度仿佛他正在万里云天之上无拘无束、顺风飞翔一般。他向程明轩敬了个礼,递上手中的礼物:“首长,冒昧打扰,祝您生日快乐。”

“这么客气干什么,谢谢,谢谢。”程明轩接过礼物,他今天格外高兴,对儿子的亲密战友颇假辞色,并且放下了所有的首长架子,“你父亲好吗?他刚刚升任D军区副司令员,还没来得及恭喜他。”

“让首长惦记了,家父身体安康,我也是昨天才听到他升职的消息。”陈剑峰微微欠身,平和的脸上带着阳光般的微笑,应对从容而优雅。与程明轩寒暄完毕,他亲热的喊了吴远山一声“教官”,温柔的眼波转向林若兰,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漆黑的眼眸深如幽潭,带着无边的沉静。

林若兰报以愉快的微笑,两年半不见,他身上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他把严肃与活泼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完美的揉合在一起,让人感觉既威严又洒脱,即沉稳又灵动。

陈剑峰坐在金昊旁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问:“还没进门就听到你说演习,怎么?闲得难受,想找我较量较量?”

金昊微微一哂,不无挑衅的回答:“有这个意思,敢接招吗?”

“你还来真的呀?”看看金昊认真的表情,陈剑峰洒然一笑,“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火花四溅。

吴远山与程明轩对视一眼,拊掌而笑。看着面前充满活力的年轻一辈,他们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程明轩清了清嗓子道:“总部首长在观看了你们指挥的演习后,普遍认为,你们一个是无坚不摧的矛,善用奇兵,战术刁钻,往往让人捉摸不透;另一个则是坚不可摧的盾,心思慎密,善于多层防守,用兵稳扎稳打。再加上搭档多年,对对方的用兵了如指掌。总部很想看看当利矛与坚盾相遇时,谁的指挥能力、战略战术以及军事素养更高一些。”

金昊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词,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陈剑峰瞥了他一眼,向前欠了欠身子,关切的问道:“首长,总部是单纯的想看看,还是……有什么其它用意?”

程明轩笑着用手指点点他:“年轻人,当了师长,学会揣摸上级意图了?要是这次比武成绩优秀者优先晋级,你是准备全力以赴还是退避三舍?”

“无论有什么用意,我们都会全力以赴。”金昊抢过话头,沉声说道。说罢,他抬手按住陈剑峰的肩膀,用力一按,看向陈剑峰的眼眸带着深沉而肃杀的果断:“对不对,剑峰?”

“对,无论总部用意为何,都应全力以赴!”陈剑峰与金昊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笑意,低微的笑声中,默契扑面而来。

佣人来请众人去用餐,程明轩起身,招呼大家进餐厅。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儿子儿媳,程明轩心中感慨万千,经历了漫长的十四个春秋,他心爱的长子终于肯踏进家门。感谢上苍,他忍不住仰首望天。

午饭后,送走赶来救火的吴远山和陈剑峰,见金昊拉着林若兰也准备离开,程明轩依依不舍的问道:“小昊,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看看?”

“你应该很清楚,我并不想回来。”金昊陡然眯起眼睛,锐利的视线上下打量着整栋房屋,原有的些微柔情,在转眼间全部消失不见,墨黑的眼眸重新变得冰冷,像是永远不会融化的寒冰。一抹邪魅而危险的笑意跃上嘴角,却没有到达眼底:“自从妈妈去世之后,这个家留给我的只不过是一些有关于仇恨的记忆。我明白你想干什么,但是,我今天可以明确的回答你,过去的十四年,我没有依靠你的地位和势力换取晋升的机会,今后,更加不可能!如果我有一天当上将军,那也必定是用我自己的汗水和鲜血换来的。”

程明轩紧紧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用疲惫不堪的声音说道:“小昊,能告诉我该怎么弥补吗?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你不再恨我?”

“我的母亲用结束生命的方式来控诉她丈夫一次又一次的出轨,你认为,她会原谅你吗?你想求得原谅,除非……”金昊紧盯着他的父亲,一字一顿如同吐钉子般说道:“时光倒流,我母亲重生!”

这句话如同千斤铁锤沉重的击打在程明轩的心头,他因为捂住胸口踉跄着倒退两步,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喃喃低语道:“难道……无论我做什么,都再也不可能换回我的儿子吗?”

金昊的眼中瞬间掠过一抹怜悯的神色,但这些微的怜悯很快就被冷酷所取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和我都明白,想让我彻底原谅你,是完全不可能的事。这些年,你为了弥补错误,为我、为兰儿作了些事,我非常感激你。作为回报,今后不论是我还是我的兄弟,都不会再处处与你为难,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但我能做到的仅此而已!至于——你那个未成年的儿子,他最好好自为之,否则,我下手不会留有情面!”

说罢,金昊伸出粗糙的大掌,包裹住林若兰微微发冷的手,把她拉到车边,打开了车门。在程明轩近乎绝望的注视下,越野车启动、加速、扬长而去。

车刚刚驶出总部大院,就看到站在路边负手溜达的陈剑峰,金昊点了一下刹车,越野车停在陈剑峰身边:“上车,早就猜到你会在这儿等我。”

陈剑峰淡然一笑,跨上副驾驶座。金昊象是要发泄怒火一般,把油门踩到底,越野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沿着宽阔的马路飞驰。

陈剑峰抓住车顶的扶手,控制住车速太快而上下颠簸起伏的身体,他瞥了金昊一眼,又从后视镜看看林若兰宁静中带着些哀伤的眼神,温和平静的开口提醒道:“这可不是你飙车的时候,若兰还在车上呢,别吓着她。”

车速明显的慢了下来,金昊转头看看林若兰,什么话都没说,冷厉的眼神却慢慢的回归平静。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闷压抑,陈剑峰默默的看了一会儿路边不断倒退的景物,低声问道:“小鹰怎么样?还听话吗?”

想起凌鹰前几天的壮举,金昊忍不住微笑起来,压抑在心头的阴霾渐渐消褪到心底最深处,那个连他最心爱的女人都无法走进的黑屋子里。他笑着跟陈剑峰述说了一遍凌鹰放雕袭击告状者的事情。

陈剑峰瞪大眼睛听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这浑小子,欠揍!”

“没事,象他这么大的男孩子,不闹出点事来才叫不正常。”金昊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比他还能折腾,记得有一次,我把几个高年级的同学打了,放学后,那几个同学叫了一帮校外的小liumang,在我回家的路上堵我,结果让我们兄弟几个揍得满地找牙。那次脸上挂了花,白天不敢回家,挨到半夜翻墙头进了花园,刚沿着墙跟溜到客厅,灯就亮了,我爸……”他突然顿住,脸上所有笑容都不翼而飞,目光也冷得如同到了极地世界,他恼怒的紧紧握住方向盘,直视着前方。

后座的林若兰幽幽的叹了口气,不敢去看他的脸色,知道他其实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对从前那个家的想念、对亲情的渴望而愤怒。

陈剑峰半晌无言,作为十四年生死与共、福祸同当的战友,他太了解金昊的心思。良久,他拍拍金昊的肩膀,斟酌了一下措辞,平静的说道:“金昊,咱们以前读孙子兵法,曾经讨论过将有三武,还记得何谓将有三武吗?”

金昊明白陈剑峰的用意,他和陈剑峰之间的默契毋庸置疑,那是上万次浴血奋战后建立起来的深厚情谊。他缓缓把车靠在路边停下,看着高大的行道树和茂密的灌木丛,轻声说道:“统军打仗要武,将军要勇于争先,成为士兵的楷模;战无不胜靠智,智慧的将领知道何时该打、怎样取胜;彻底征服敌人需仁,对战败敌人有宽容之心,敌人自己然心悦诚服。”

“前两者你都做到了,但你的宽容之心呢?我承认在残酷的战场上,一名合格的统帅必须抛弃人性中最柔软的东西,做到果决狠辣,只有破釜沉舟、拼死一击,才能最终赢得胜利并带领战友活着离开战场。”陈剑峰的笑容带着让人温暖与平静的力量,原本漆黑的眸子仿佛无底的深潭,他很轻柔的说道:“‘毋以小嫌疏至戚、毋以新怨忘旧恩。’他终究是提供了你一部分生命的父亲,不是你的敌人,你和他之间的矛盾,也不一定就要以死相拼。金昊,你一向心胸开阔、为人豁达,为什么在这件事上,总是放不开?”

见金昊不语,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庄子说:‘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忘掉仇恨,给自己一颗宽容之心,不好吗?”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金昊不断的在心底默念着两个字:“宽容、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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