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这晚的月亮是血色的。

皇帝下了死命令, 压下遇刺之事, 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即便如此, 一夜之间, 宫中戒备森严, 京畿营更调派了人手过来, 严守各处宫门,一只飞鸟都别想出去。

行刺的是假扮成僧人的北羌细作,兵器则藏于‘法器’之中, 进宫时未能检查出来,证明宫中必有内应。

查清之前,这几日的早朝免了, 除非有令牌和圣旨,否则任何人不得出入皇宫禁地。

后半夜悄无声息的过去。

曙光破晓。

慈宁宫外, 多了面生的侍卫分班次巡逻,宫人见了好奇,却问不出什么来。

就连李太后都蒙在鼓里。

西殿中。

江晚晴一夜惊梦,一会儿梦见滚烫的血溅在自己脸上, 空气中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一会儿梦见许多书中遗漏了的细节。

从前, 她只关注发生在江晚晴死前的事情, 即使回想起别的, 也专注于江雪晴、凌昭身上。

她竟然忘记了,何太妃是出场过的有名有姓的反派人物。

后期废帝被太监挑唆,意欲对凌昭动手, 就是和这位有着一半北羌血统的何太妃联手,结果当然是功亏一篑,不得好死。

她怎会选择性地遗忘这么重要的环节。

书中,事败后,何太妃一改往日娇媚动人的作态,冲着皇帝尖声大叫‘你不配、你不配!’。

一声声,听的人心惊肉跳。

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配为天下之主,还是不配为大夏国君?

忽而梦中景色一变,又是那夜的血月惊魂。

冰冷的刀刃狠狠割破刺客的咽喉,猩红的血喷涌而出,她的手上、脸上,全是血,视线也只剩血雾茫茫。

透过浅红色的幕布,她看着那人从容迎战,敌人的血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看着他手起刀落,一个又一个刺客倒下。

有一人扭过头来,正对着她,那张脸因极度的痛苦和不甘而扭曲,眼睛似要瞪出来,死死盯住她。

他的身体抽搐几下,如同砧板上离水的鱼,渐渐的,不动了。

那双可怖的眼睛始终未曾合上。

从小到大,她连杀鱼杀鸡都不敢看,却在这一刻,猝不及防的直面死亡。

到处都是死人,离她如此之近,耳旁充斥着刺客濒死的惨叫。

而站在他们当中,手执滴血长刀,宛如修罗的男人,分明是那样熟悉的眉眼身形,却又是无比的陌生、遥远。

他双眸冰冷,血光映在他眼底,沉淀为嗜血的色泽。

这……这就是战场上的他么。

你死我活的生死关头,她知道不应该对他感到畏惧,就像不该去同情死有余辜的刺客。

但她真实的惧怕着。

并非怕他,而是那一瞬间,她恍惚的想,若当真是在战场上,他身上的血是他自己的,她……她想不下去。

只一个转瞬即过的画面,已经令她不由自主的惊叫起来。

“娘,娘你醒醒……”

福娃趴在床边,看见江晚晴睡梦中都紧锁着眉,冷汗直冒,心中害怕起来,用手轻轻推她,下一刻,小手被人按住。

他抬起头。

容定拿着一块浸过热水又绞干的帕子,侧坐床沿,细心地擦拭女子额上的冷汗。

半晌,他转头,抬起手,手指轻勾福娃脖子上的一圈红绳。

福娃拍开他的手:“小容子,孤说过你几回了,不准碰孤的长生果,任何人都不准碰!再有下次,孤要骂你了。”

容定问他:“是姑娘给你的么?”

福娃认真点头:“所以你不准乱摸。”

容定笑了笑:“那太子殿下可要收好了。”

说罢,便没了言语。

福娃盯着他看了眼,忽然惊道:“小容子,你、你的肩膀!”

他的肩膀上有血,衣服破了,皮肉绽开。

容定偏过头,看了看。

昨夜冒险冲进养心殿,肩膀上遭利刃划伤,伤口不深,早就愈合了,只瞧着吓人。整整一个晚上,他压根没觉得疼痛。

他的目光又转向江晚晴。

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人身上,自然无暇顾及其它。

他轻叹,手伸到半空,原本沉睡着的女子突然叫了声,猛地坐起来,双目无神。

“姑娘。”

江晚晴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看着他,喘息:“我……我昨天……”

“你惊吓太过,昏迷了。”容定轻声道,“都过去了。”

江晚晴沉默一会儿,安静下来,见福娃在身边,忙安抚了孩子几句,又叫宝儿进来,带太子先出去,这才开口:“我要见一个人,你随我——你的肩膀受伤了?!”

容定淡然:“无碍。”

他的衣服没换过。

江晚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静静道:“你一直在这里。”

容定微笑:“是。”

江晚晴才平静下来的心,又泛起一丝波澜,起身下榻,给他肩膀上过药,又等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回来,便一起离开慈宁宫。

这一路,到处都是侍卫。

容定走了会儿,往前望一眼,道:“姑娘去启祥宫?”

江晚晴警惕地看着四周,压低声音:“我想起来了,昨天……你说过皇上没中毒,还说什么酒里掺水。那壶酒,你换过了。”

容定并不否认:“是。”

江晚晴问:“酒里原本有什么?”

容定看她一眼:“穿肠剧毒,无药可解。”

江晚晴后背一凉,心中却越发安定。

这答案,正是她想要的。

“酒是何太妃给太后的。”

“对。”

“那些装扮成僧人的刺客,也是何太妃安排的?”

容定笑了笑:“她没本事调动那些人,最多勾结外敌,同流合污而已。”

江晚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忽又停下,震惊地看着他:“你……何太妃勾结外敌,你是现在想明白的,还是——”

“一早就知道。”

江晚晴愕然:“那你为何……”下意识的问出口,突兀地停下,摇头:“不,你别告诉我。”

他不会拿这种事冒险,姜太公钓鱼,不是这么个办法。

但他明知有何太妃这个隐患,却不曾提醒任何人,难道……重生为太监后,他动过利用何太妃等人,铲除皇帝的念头?

江晚晴生生咽下这个问题。

前面就是启祥宫。

江晚晴放慢脚步:“如果……”想说的话难以启齿,沉默片刻,接着道:“如果你的半世人生都活在骗局当中,真相是丑陋的,而突然有一天,这长达数十年的骗局注定会被戳破……你希望彻底揭露真相,还是留下幻想中的美好?”

容定不曾犹豫:“真相。”

江晚晴听他脱口而出,怔了怔:“即使真相令人痛不欲生?”

容定淡声道:“真相丑陋,那也是事实,幻象再怎么美好,都是假。快刀斩乱麻,总好过下半辈子活在疑神疑鬼的猜忌中,至死不得解脱。”

他看了看她,声音轻下去:“至于看清真相后,是接受,亦或是死心,全凭个人选择。”

江晚晴许久无言,最终,苦笑一声:“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宫门前,一队巡逻侍卫经过。

江晚晴等他们走远,抬步进去,各处房门紧闭,出奇的安静。

有点古怪。

何太妃所住的偏殿一隅,竟连洒扫的宫人都没有,平时常见的太妃太嫔们,更是不见踪影。

唯有一间屋子里,有人在轻轻哼唱,异域风情的陌生曲调。

江晚晴在门口停下,对容定道:“你在这里等我。”见他似要反驳,打断他:“她真想对我下手,早动手了,不会只针对你。”

就连那毒酒,都是为皇帝准备的,她就是个倒霉的陪葬品罢了。

她转身,推开门。

殿中一片死寂,木门吱呀呀的声响,疲惫且诡异。

何太妃一袭素衣,头上簪着玉钗,倚在雕花窗前,听见有人进来,回头瞧了眼:“你来了。”她笑了起来,语气温柔,就像平常的问候:“姐姐,你看我,打扮的像不像你?”

江晚晴道:“像。”

不管是从前在先帝后宫,或是现在,她都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妆容更是精致的挑不出一丝差错,此时此刻,却是洗尽铅华的素净。

何太妃又问:“好看吗?”

江晚晴点头。

何太妃笑了一声,喃喃道:“你一直这么打扮,他……他一定喜欢。”

江晚晴回头望着门口,问:“其他人——”

“姐姐这一路过来,觉得太安静了?”何太妃开口,满不在乎:“用不了多久,燕王就会查到我这里,到时侍卫来抓我,众目睽睽之下,我可不想当着这么多好姐妹的面,出这个丑,就让她们先在黄泉路上等我……”

尾音渐低,她看见江晚晴的脸色,又是一笑:“姐姐真是好骗,我逗你玩的呢,迷香而已,睡一觉就醒了。”

江晚晴低头,看向角落中一名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侍女。

何太妃的目光落在那尸体上,无动于衷:“她死了。早晚是要没命的,比起关在大牢中受尽酷刑折磨,人不人鬼不鬼,不如就这么体面地走。”抬眸,看着对方,淡淡笑了笑:“姐姐,借刀杀人需得用到你,我跟你说声对不住,你人没事,这样很好。”

那笑容竟是真心实意的。

何太妃眼神愈加疲倦,又有些恍惚:“他那么喜欢你,难得见他动怒,都是因为惠妃对你下药,既然如此,我怎会想杀你……”

江晚晴突然道:“你方才哼的歌,是北羌的曲子么?”

何太妃微微一惊:“你知道?”她点了点头,声音静下来:“是,母亲小时候哄我睡觉,便会唱这首歌。”

江晚晴看着她:“你执意杀皇上,也是因为——”

何太妃冷冷道:“在姐姐眼里,他是皇帝,在我眼里,他永远只是燕王,永远取代不了先帝的位置!我杀他,可不是为了北羌……”

她冷笑了下,眸中恨意汹涌:“我恨他谋权篡位,我恨他以一个意外横死的宫女替代你,与先帝同葬陵寝,使他长眠都不得安宁!我更恨他和你两情相悦,为此先帝一生黯然!”

从来就只为了那一个人。

她双目血红,咬牙切齿:“他不配!”

江晚晴回头看了一眼,不知这番话,那人听见没有。

少顷,她问:“你想回去吗?”

何太妃嗤笑:“北羌?”摇了摇头,倦声道:“以前听母亲说起北羌风光,很想去看一看,可早就不想了,当年因为我告密,死了多少北羌细作,其实我也没那么伤心。”

“江南呢?”

何太妃沉默一会,自嘲地笑笑:“想,但是回不去了——从对先帝心动的那一刻起,就不回去了。”

她回眸,看着江晚晴,叹息道:“姐姐以为家就是故乡么?不是的。”抬起一指,按在跳动的心口上:“这里装着谁,想念最深的又是谁,他在哪里,那就是家。”

江晚晴心中一颤。

何太妃又叹一声,摊开手,掌心有两粒朱红色的药丸:“先帝已经不在,我活的没有意思。既然杀不成凌昭,是时候追随他而去。”

江晚晴道:“等等。”

何太妃挑眉:“姐姐还有话说?”

江晚晴走上前:“这药是——”

何太妃笑笑,拈起其中一粒:“本是融在酒里的,不知为何没奏效。姐姐小心着些,别碰,一粒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必会受尽苦楚而死,大罗金仙都救不了。”

她漫不经心的说着话,将那药放进唇中,嚼碎了咽下。

明知道是这种结局,明知道会受苦受折磨。

何太妃拨弄了下鬓边碎发,对着江晚晴莞尔道:“无论如何,都是我背叛了北羌,背叛了与母亲的誓言,死的太轻松,将来下地府,只怕那些冤魂不肯放过我……”停顿片刻,她淡然道:“姐姐走罢,等会儿毒性发作,那场面可不太好看,别吓着你。”

江晚晴脸容苍白,神色却平静而镇定:“我有一事相求。”

原本还有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传来,这会儿完全寂静无声了。

容定皱眉,推开门:“姑娘。”

忽然的开门声惊动了门内的人,江晚晴倏地转身,看见是他,神色复杂:“可以走了。”她又看了何太妃一眼,轻轻道:“多谢。”

何太妃没听见。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人,一瞬不瞬,甚至不忍眨眼。

腹腔中一阵绞痛,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掉落,毒性开始发作了。

她咬着牙,依然固执地盯着那人,看着看着,眼泪滚落:“是……是你吗?”

江晚晴轻叹一声,走到外面。

容定便也转过身。

何太妃追上几步,又因疼痛寸步难行,狼狈摔倒在地,眼睁睁见那人走远,用尽全力喊了出来:“陛下!”

那人脚步一顿。

眸中不断有泪落下,她却笑了出来:“是你换了酒……我一直觉得你熟悉,没来由的熟悉,从前,我就告诉自己,若有来生,便是化作飞灰,我也能认出你……终究做到了。”

泪水顺着面庞而下,唇齿之间满是咸涩。

她忍着五内俱焚之痛,低低咳嗽两声,有血从唇角溢出:“我就要死了……咳,我要死了,你都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吗?陛下,我这一生,辜负太多人,可是对你……对你……”

她痛苦地咳嗽起来,又吐出一口黑色的血,唇角扬了起来:“我差点害了你,幸好……咳,幸好你没事……我也安心了。从今而后,我……”

她攥紧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想抵抗住灭顶的疼痛,透过逐渐模糊的视线,痴痴望着他:“我只愿,陛下今生得以为您自己而活,所求尽能圆满……不……不会像我,一生都在追逐您的背影,永不得所爱……”

看不见了。

她看不见,那个人可曾回头,又或者早已走远。

一生所求皆是浮光梦影,海市蜃楼。

可濒死的这一刻,她竟是高兴的。

求不得又如何,她自是万劫不复,但他平安无事,最后还能见他一面,她已经满足。

他没有死,他在江晚晴身边。

太好了。

从启祥宫出来,江晚晴心事重重。

忽听身后有人问道:“是姑娘告诉她的么?”

江晚晴有些惊讶,停下,等他跟上来:“你……你没等她——”

“我从前不曾在她身上多费心思,如今也不会为了她,让姑娘久等。”他顿了顿,漠然道:“她也不会想我看见她咽气。”

江晚晴不作声。

容定轻叹:“你总是心软。”

江晚晴淡淡道:“有来有往,互不相欠而已。”

回到西殿,江晚晴去找福娃了,容定才到后院,就见有人已经等在他门前。

秦衍之看见他,还是那温和有礼的样子:“容公公。”

容定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佩刀侍卫,笑了笑:“秦大人找我有事?”

“不。”秦衍之道,“是皇上传你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最后的修罗场了。

这章洒徐包+抽一个1000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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