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皇宫, 养心殿。
秦衍之亲自出宫一趟, 接陶妈妈过来, 到了殿外台阶下, 先独自一人进去通报。
凌昭手执一卷书, 心不在焉地扫了两眼, 见到他,沉默地站起身。
秦衍之道:“皇上,陶妈妈已经带到。”
凌昭看他一眼:“你知道问什么?”
秦衍之怔住, 怎么就是他来问了?
正觉得匪夷所思,抬头看见凌昭走到两扇紫檀木大屏风后,顿时满头黑线。
……服了他了。
没办法, 秦衍之请陶妈妈进来,又请她坐下。
王充接过小太监手里的茶水, 亲手奉上,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到处没见皇帝,心里挠痒痒似的好奇。
秦衍之咳嗽了下:“王公公。”
王充绽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奴才先行退下。”
秦衍之看着他出去, 关上门, 才转过头:“陶妈妈, 皇上有要事处理, 等会才来, 正巧我心头有件难事,想请您替我出主意。”
陶妈妈慈祥的笑道:“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们那几条街上,谁家有纠纷, 都会请我帮忙。”
秦衍之勉强笑了笑,隐去江晚晴和皇帝的名字,把他俩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简略说了一遍,接着问道:“这女子今天一哭二闹三上吊,明天冷着脸赶人,后天却对你嘘寒问暖……究竟为何?”
陶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说的这姑娘,可是送了你一块贞洁木牌的?”
秦衍之笑的更僵硬:“是……是吧。”
陶妈妈叹口气,摇了摇头:“姑娘家的心思细腻,不比你们男人。有时候,她说的话做的事情,并非出自本心,全不能作数,你得反着听。”
她见秦衍之并不是很明白,耐心解释:“她嘴上强硬赶你走,心里盼着你能坚持留下,她嘴上说羡慕人家年轻,那是希望你能多哄哄她,说点好听的话。”
秦衍之点头:“原来如此。”
陶妈妈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你若懂了其中的道理,就能举一反三,任何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她说她胖,你马上说她瘦,她说她红颜渐老,你得说她岁岁如今朝——长此以往,定能打动她。”
秦衍之一本正经道:“听您这一席话,我受益匪浅,多谢您指教。”
陶妈妈摆手:“这有什么的?唉,人老了,就是喜欢替人牵线,希望看见你们年轻人呀,有情人终成眷属。”
秦衍之用眼角余光瞄了眼屏风,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开口:“皇上许是有事耽搁,我陪您到外面走走。”
陶妈妈起身随他出去,走到花园里,才轻轻叹一口气,看着他:“小秦,你方才说的人,其实是江姑娘吧?”
秦衍之惊讶:“您怎么知道?”
陶妈妈叹息不止:“皇上好歹是我看着长大,亲手带过的,我岂能不知他的心思?不过顺杆子往上爬,不忍戳穿罢了。”
她停下脚步,忧心忡忡:“江姑娘脸皮薄,自小受礼教所束,可皇上……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多少长进,我都替他着急。”
秦衍之苦笑:“这些年,皇上和我们在北地,每天不是练兵就是打仗,在他眼里,除了江姑娘,天下女子和会动的花草树木一样,没多大差别,更不可能入他的眼。”
陶妈妈直发愁:“这可怎么是好?多好的一对,我看着揪心呐!太后娘娘不成全他们,你在皇上身边,有能帮上忙的,一定帮帮他。”
秦衍之点头:“我清楚。”
慈宁宫,西殿。
江晚晴换上一条轻便的裙子,重新化上妆容,问了喜冬话,听福娃还在跟先生上课,便独自一人倚在窗边读书。
没多久,太监来报,皇帝又来了。
才一个早上,他第二次来,江晚晴起身迎上前,在门口等他,刚看见他的身影,又板起脸,转身走了回去。
凌昭跟上来,单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
江晚晴翻过一页书,没看他。
凌昭便出声,问道:“换衣裳了?”
江晚晴头也不抬:“原来皇上注意到了。”
凌昭又咳了声,好声好气道:“还没来得及说你穿着好看,你就换掉了。”
江晚晴不为所动:“太迟了。皇上刚才来的时候说,那是真心实意的,现在才说,就是在打发我。”
凌昭啼笑皆非,摇摇头:“这还分时间的。”
江晚晴又翻了一页纸,神色郁郁寡欢:“贵女们都到齐了,正在殿内和太后说话。”
凌昭淡淡道:“那又如何?”
江晚晴沉默片刻,蓦地合上书,侧过身子,分明是在赌气:“皇上也去陪她们好了,多热闹,何必再来气我?”
凌昭答道:“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吵的脑仁疼,朕不图这个热闹。”
江晚晴低哼了声,白皙的手指在茶几上随意涂鸦:“……我也叽叽喳喳的,我会哭,会冲你发脾气,你就不脑袋疼了?”
凌昭笑道:“那能比么?”
江晚晴没吭声,于是室内只剩一阵寂静。
又过了好些时候,她听见低低的笑声,似乎近在耳畔,抬头一看,猝不及防的撞进他的视线,深邃幽黑的眼眸,轻浅的笑意如涟漪散开。
她拉下脸:“有什么好笑的?”
凌昭难得心情这般轻松,拖长调子戏谑道:“你身边总有烦人的苍蝇出没,从来只有朕担惊受怕,万没想到竟有这一天。”
江晚晴脸上微红,别过头:“皇上很得意了。”
凌昭连谦虚一下都懒得:“是。”
江晚晴又去画圈圈,冷冷道:“所以你该知道,我就是这么庸俗的女人,和你口中叽叽喳喳的妇人没区别。我会吃醋,会妒忌——”
凌昭伸手将她拥进怀中,根本掩不住笑意,调笑:“好了好了,朕已经够开心了,再说下去,真要心花怒放了。”
江晚晴愣了愣,着重强调:“我说我也有妒忌心,就算我不理你,我也不想你理别人,这是一种卑劣的心态,你心花怒放干什么?”
凌昭皱眉:“什么卑劣?又在胡说。”
他低头亲吻她的发丝,轻声道:“你在意朕,朕自然高兴……其实朕一直都知道。”
江晚晴狐疑的抬起头:“你……知道?”
凌昭捧起她的脸,微微一笑:“你对谁都好,重话从不说一句,只对朕发脾气、说绝情的话,是因为在你心里,朕是你最亲近的人,无论你作什么,说什么,朕都不会真的怪你。”
江晚晴摇头:“不对,我没有。”
凌昭的目光暗沉几分,声音也带着寒意:“他们都说你是个好皇后……雍容端庄,尽职尽责。”他停下,淡声问道:“凌暄在时,你对他发过一次脾气吗?”
江晚晴下意识的回想了会儿。
好像,真没有。
他变成太监后,越发口无遮拦,动不动**,倒是恼过他几次。
凌昭看见她的神色,便知道了答案,眉心渐渐拧起,忽然又抱住她,字字真切:“你将来会是大夏的皇后,可你永远是朕的妻子,所以你生气了,不痛快了,不必忍着压抑自己。”
眼前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小小的女孩。
分明是天真稚童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忍耐和克制,学女红刺破了手,吮去血珠接着练习,学琴疲乏困累,强撑着继续下去,从不抱怨。
一直一直,都是那样的隐忍。
这样的性情,在宫里,在凌暄身边,又受了多少委屈?
他微微动了动唇,叹息都带着沉沉的心疼。
“你要记住,有朕在。”
——从今往后,你所有的任性,都是天经地义。
慈宁宫,正殿外。
平南王临走前,实在架不住女儿软磨硬泡,在太后面前求情,允许晋阳也随其他人一道进宫。
他原想带晋阳回去,早日许一门亲事,晋阳死活不答应,但也放下话,这次再不能成功,不能当皇帝的人,她便死了心,任由他们安排。
当然,晋阳郡主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方才太后接见众人,赐见面礼时,她暗中观察过,这些姑娘里面,有家世的无才貌,有才貌的缺家世,不足为惧。
稍微有点威胁的,就那几个。
成国公的孙女郑莹莹。
——成国公他父亲是个英雄,但下面几代碌碌无为,国公府日渐衰败,远不如执掌一方兵权的平南王。
太后远房亲戚家的姑娘齐婉月。
——勉强算得太后的娘家人,称皇上一声表哥,然而隔了不知道多远的亲戚,一点儿也不亲。
还有,江晚晴那两个妹妹。
晋阳郡主眯起眼,见那两人站在一起,不禁冷哼了声。
尚未开口,另一边有人娇笑道:“雪晴妹妹好久没进宫了吧?宫里弯弯绕绕的路,你还认得吗?”
江雪晴原和孟珍儿说着话,闻声回头。
说话的是刑部侍郎之女罗宛,其父亲跟着刑部尚书,和父亲一直不对路,罗宛和自己也是结怨过的。
罗宛迎上她目光,用帕子掩唇,状若关切:“妹妹以后可得小心些,你从前都是待在你姐姐宫里的,这会儿别一个不留神,走到长华宫去。”
这话出来,周围响起刻意压低的窃笑声。
刚才在殿内,李太后对江雪晴可说是最亲切的,甚至超过对亲戚家闺女的关心,所有人中,只留她一人住在慈宁宫。
江雪晴淡淡一笑,目光掠过罗宛的脸:“多谢姐姐好心提醒,想来太后娘娘也是因此怜惜我,留我与公主同住,反倒是姐姐……”
她眨眨眼睛,露出几分同情:“如果我没记错,你住的地方离慈宁宫很远。唉,这天是越来越冷了,日后刮风下雨的,你来侍奉太后,可得仔细着脚下的路,雨天路滑,若是摔跤受伤了,妹妹会心疼的。”
罗宛的脸色难看起来,愤愤瞪她一眼。
不仅是罗宛,其他人看她的眼神,防备中也带着那么点嫉妒。
住在太后的慈宁宫,这意味着什么?
一能就近讨得太后喜欢,二离太后近,那就是离皇帝近,有更多遇见皇帝的机会。
她们此次进宫,为的不就是能得皇上垂青,一朝入宫,享尽荣华吗?
江雪晴对别人的目光无动于衷,甚至根本不在意会成为众矢之的,看着罗宛,柳眉微微蹙起:“罗姐姐,我还记得……你的闺名,不是单一个‘纨’字吗?何时改的名字,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罗宛见所有人都看向她,俏脸涨红了,手指攥紧一条帕子:“我早就改了,母亲带我去庙里,大师说我名字起的不好,就、就改了……”
江雪晴轻轻一笑,挑眉道:“有多早呀?比皇上登基还早么?”
罗宛羞愧难堪,一张脸蛋红了又青,恨不得咬碎银牙。
齐婉月见状,打起圆场:“说起这位公主,有人见过吗?”
晋阳郡主突然开口:“公主就是个几岁大的孩子——”视线落在江雪晴脸上,冷冷道:“太后叫你住在西殿照顾公主,你得意什么?”
提起这事就一包气。
那次,平南王世子是黑着脸从宫里回来的,沉默一会儿,又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她问他怎么了,他就不肯说。
后来还是双寿在旁幸灾乐祸,有模有样的描述,世子看见那位小公主了,扎着两条小辫子,身高不及他的腰,娇娇小小的真可爱,见了世子就喊叔叔……话没说完,平南王世子骂了他一句不文雅的话,叫他闭嘴。
晋阳郡主也恼怒的很。
好哇,搞了半天,太后的义女是个小丫头片子,难怪她替三哥提亲,皇上和太后是那反应,气死人了。
江雪晴不以为忤,笑吟吟道:“照顾公主是天大的福气,我最喜欢孩子了。”
晋阳郡主冷笑了声。
刚转过头,突然瞥见一人从西殿走出来,不由快步追过去:“王公公!”
王充踏出门槛,听见声音,满脸堆笑:“奴才见过晋阳郡主,郡主这些日子都会住在宫里吧?”
晋阳郡主眼睛发亮:“你在这里,皇上呢?”
其他人听见这话,耳朵全竖了起来,有意无意的向这边靠拢。
王充依旧笑容满面:“皇上?皇上当然在陪宛儿姑娘。”
江雪晴眼底流光一闪,悄悄走近罗宛身边,小声道:“罗姐姐,你听,小公主也叫宛儿呢,真巧。”
罗宛狠狠剜了她一眼。
江雪晴抿唇而笑。
那边厢,彭嬷嬷马嬷嬷等人已经出来,等着带各位姑娘回自己的住处歇息,谁知喊了几声,硬是没人动弹。
马嬷嬷连连摇头:“王公公在这里,皇上想必也在。你瞧瞧她们,一个个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
彭嬷嬷唇边泛起略显沧桑的笑,看着这些青涩的姑娘,仿佛看见记忆中多少巧笑嫣然的脸,如今又有几人安在?
“不怪她们。刚开始的时候,哪位主子没盼过圣心独宠,万千宠爱于一身?”她叹了口气,淡淡道:“……总要撞的头破血流,才知道疼。”
人群中,有人问道:“宛儿姑娘就是太后娘娘的义女吗?”
王充点头,即使眼前的这些人全没名分,他仍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宛儿姑娘今早哭了一场,许是身体稍有不适,皇上正在哄她呢。”
晋阳郡主颇为不屑,暗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倒是比自己还厉害,有点不舒服就又哭又闹,不去请太医,非得皇帝来哄。
王充抬头看见彭嬷嬷,咳嗽了声,道:“郡主,您先请回吧,皇上不知会不会留下用午膳,您在这儿等着也没用。”
晋阳郡主看了他一眼,硬邦邦道:“我等着没用,那你进去通报一声,宛儿姑娘既然病了,我也想关心她。”
王充为难:“这恐怕不合适。”
晋阳郡主冷声道:“此话怎讲?”
王充好言相劝:“郡主,您们住在宫里,迟早会见到宛儿姑娘……”他心里暗笑,语气放缓,意味深长:“……不急于一时。”
晋阳郡主蹙眉,他越这么说,就越较上了劲:“我不急,我就在这里等。”
正僵持不下,人群里,孟珍儿拉着江雪晴走到一边,压低声音:“五小姐,你都看见了,这些人里面,哪个是好相与的?我们若不齐心,别人坐收渔翁之利,这就是你情愿的吗?”
江雪晴只是看她,不答。
孟珍儿轻轻叹口气,诚恳道:“当年大小姐德才兼备,又得先帝重视,还不是被人害到幽居长华宫?你难道就不怕,大小姐的昨天,就是你我的明天?”
江雪晴神情微寒,清清冷冷道:“想我出手对付她们就直说,我看不是别人想坐得渔翁之利,而是你。”
孟珍儿被她这么一撞,羞恼道:“你可别后悔!”
又过一会儿,晋阳郡主越等越生气,心里想着,这个王公公实在太没眼色,从前江晚晴在,那就算了,现在江晚晴死了,论家世论相貌论旧日情分,这后宫早晚是她的天下,可恨死太监还敢推三阻四的,不识抬举,令她在别人面前出丑。
她忍不下这口气,冷笑道:“王公公,我就是请你进去说一声,见不见我,那都看皇上,你连走几步路,说两句话都不肯吗?”
话音刚落,忽听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冷漠如结了千万年的坚冰:“谁在喧哗?”
晋阳郡主面色一喜:“皇上!”
众人一齐盈盈跪倒,惊喜之余不无忐忑,又是期待又是紧张,不少人偷偷正了正头顶珠钗,力求在皇帝心中留下最美好的第一印象。
晋阳郡主更是激动。
终于,终于!
江晚晴死后,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好吧,凌昭是不怎么待见她,但他们至少有从小相识的情分,他那目中无人的德性,更不会待见别的女人。
未几,凌昭缓步走出,语气平淡至极:“免礼。”
贵女们芳心乱跳,娇羞地抬起头,却见皇帝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他身侧站着一名年轻的姑娘,素衣墨发,风华无双,眉眼和江家的两个姑娘有些相似。
那人比她们都大了几岁,是以很多人不认识,唯有江雪晴双目凝起泪水,悲喜交集,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孟珍儿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晋阳郡主整个人定住,过了好久,才颤抖地抬起一指:“你……你……鬼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将心向陛下,陛下一心陪妹妹。
#一个悲伤的故事#
这章随机徐包和不太徐包,前排肯定有,中后排抽抽乐么么哒。
再过几天又到国庆了,啊九月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