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辽字大旗 (上)
月色如晦,昏暗的月光不但未能照亮这片寂寞的江山,反倒凭添了一方凄迷之意,隐僻的小道上,一队黑甲骑军悄悄而来,战马的四蹄上都裹着厚厚的布帛,马嘴上也套着木嚼,这一千名肃杀的铁骑顺着小道悄无声息的行进,融入了这片黑夜中。【 】
当先一名目如鹰隼的骑军正冷冷盯视着前方夜幕,虽然远处夜色暗沉,月影低迷,但隐约可闻的马蹄声和车辘声告诉他,他要追杀的人就在不远处,事实上,当这名以狠绝闻名的猎手踏上猎杀之途时,他就一直稳稳的跟在猎物身后,不远不近,两里之距,猎物歇息,他也歇息,猎物赶路,他也赶路。
当莽成在树林内与智交战时,他没有出手,这不是因为他胆小,也不是因为他想独得大功,而是因为,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绝不出手。
当错带着从未射于世间的可怕连弩出现时,他也没有退却,相反,他在莽成和五百弓骑被杀后故意暴露了行藏,因为他就是要让猎物察觉到,有一群不会放弃的猎手正不疾不徐的紧随在他们身后,两里之距,可进可退,而他的对手却将在这种甩不脱的压抑和危险中进退不得,时时处于惊慌,浮躁,疲惫之中,不得安宁,直至崩溃。
他就是连尽涯,追敌连尽涯。战王麾下最擅长追踪杀敌的连尽涯。
十七年,追敌四十三次,无一活口。
他已记不清自己一共杀死我多少逃敌,但他记得很清楚,在他手中,从没有一人能够逃出生天。
他还记得,十七年前,当他第一次看见那位令他仰慕的男子时,这位在当时已成为草原传奇的男子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你想入我黑甲营?听澹台小将说,你是位很有名的猎手?小澹台推举的人想必不差,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可以为我做些什么?”
“我能为您杀敌!”连尽涯的回答带着年少轻狂的傲气,“我已厌倦只当一名最好的猎手,我想成为最好的战士!”
“噢?”那名男子向他笑了笑,很优雅的笑容,险些让连尽涯以为,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翩翩儒雅的中原儒客,而不是那位短短数年之内便崛起草原的年轻名将。
这位如儒客般书卷气十足的男子又问了他第二句话,“我手下从来不乏最好的战士,你认为,你能与他们比肩?”
“能!”连尽涯很快也很响亮的大声回应,但他脸上已有一丝犹豫闪过,虽然他已是草原上很有名的年轻猎手,但他也知道,自己与黑甲骑军中那些纵横沙场的勇士还有着很大的差距,因为他猎杀的只是野兽,而那些黑甲骑军的勇名却是用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堆砌而成。
显然,站在他面前的男子一眼就看穿了他脸上的犹豫,出乎连尽涯意料的是,这男子的笑容里似有了欣赏之色,“不错,你很有自知之明,这一点,我很欣赏。”男子微笑着说出了令连尽涯更意外的一句话,“我可以收录你做我的手下,但我不需要你为我冲锋杀敌,我要你为我追杀败军逃敌,你——愿意吗?”
“追杀败军?”连尽涯瞪大了眼睛,“败军不足言勇,何需追杀?”
“败军不足言勇?如果你只知道这样想,那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猎手。”男子脸上笑容依旧, “我从陛下征战至今,虽未尝一败,但世事难料,沙场无必胜,若有一日,我也不幸为敌所败,那在你眼里,我也就只是一名不足言勇的人了?若是这样,你又何必要在今日追随于我?
“我…”连尽涯楞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位被无数年轻人视为榜样的男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败而不死,败而不失志,这样的败军就是最可怕的对手!我不敢担保自己能常胜一生,可只要我拓拔战还有一口气在,我必会再回到打败我的对手面前。”拓拔战脸上笑意渐渐收拢,在嘴角抿成了一道薄薄的冷傲,似笑非笑,“我需要的不只是勇士,我帐下最缺的人才是猎手,为我追杀败军,斩除后患的猎手,你,愿意吗?”
连尽涯忽然明白,原来这看似儒雅的笑容里笑出的并不是书生文弱,恰是百战而回的锋芒,而这锋芒足已令他为之追随一生,因为强者需要追随在更强者的身侧。
“我会成为最好的猎手!”从那一天起,黑甲骑军中多了一名奇特的猎手,他不会随着旌鼓呐喊冲锋陷阵,却会在敌军亡命而逃时把他们的所有生路冷酷而断。
能做到这一点,靠的正是他生为猎手的敏锐判断和沉稳阴鸷的天性,他的敏锐判断让他知道,这一次的猎物比他以往所追杀的任一股逃敌都要顽强,能从上京城二十几万黑甲骑军的包围下突围而出的人,绝不会死于五百弓骑兵手中,这样的对手,不能用人数来判断实力,即便加上他手中的一千人,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他沉稳阴鸷的天性也使他一直在耐心等待,等待敌人露出任何一丝细微破绽。
但这一次的对手虽然察觉到了他的尾随,可他们没有象以往那些败军般立即四散溃逃,也没有折转回来做困兽之斗,而是渐渐加快行进,用整齐而又戒备的队列一直向前,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和怯意。
就连桦树林的火被点燃时,那一行辽国遗臣也没有落入陷阱,他们不但毫发无伤的避过了火海,还一个不留的射杀了那支埋伏于山坡上的黑甲百人队,又借助燃烧不止的熊熊烈火把他的追踪隔断在后。
火海之后,连尽涯笑了,因为他终于捕捉到了对手的破绽。他没有低估对手,火起之前,他已猜到他们能全身而退,但他们却低估了他,竟以为能用这把火躲过他的追杀,但他是连尽涯,十七年里追敌四十三次的连尽涯,为了将逃敌置于死地,他曾踏遍辽境各处穷山恶岭,荒漠野沼,所以他熟知辽境内的每一条幽径险道。
此刻,当那一行辽国遗臣以为已躲过他的追杀时,连尽涯早率着一千追敌骁骑绕过了被火海吞噬的桦树林前那条大道,从这条鲜有人知的小道上一路衔缀,他很想看看,当他突然冲杀至护龙七王面前时,他们脸上会是如何惊讶的表情。
寂静中,连尽涯不时聆听着前方动静,不放过一丝异常,他的右手忽然虚晃,一千追敌骁骑立即无声无息的勒马而停。
“他们停下歇息了。”连尽涯的声音阴沉暗哑,犹如黑夜中一道拂过耳畔的微风,“我们也歇息片刻。”“将军。”他的副将勃儿术拨马来到他身侧,低声道:“再过一个时辰就会天亮,既然护龙七王不知道
我们已绕过了火海,不如我们趁此良机偷袭,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时机未到。”连尽涯轻轻道:“这一路上,护龙七王一共歇息了两次,每走两个时辰就停下歇息一次,但每次歇息都不超过一个时辰,为什么?因为他们始终没有放松警惕,所以我们不能轻易出手,敌行我行,敌停我停,一定要等他们以为险境已脱时才能动手,什么时候他们歇息超过两个时辰,就是他们慢慢放松警惕的时候,在此之前,我们就要和他们比拼耐心,看谁先支持不住,勃儿术,不要小看了护龙七王,莽成也算是一员虎将,可一眨眼的工夫就全军覆没,他们的厉害之处可不只是连弩,而是败而不馁的信心。”
勃儿术略一犹豫,有些担心的问道:“莽成和五百弓骑都被护龙七王杀死,若被拓拔傲知道我们故意袖手旁观,以这位少将军最是护短的性子,他会不会责难我们?”
连尽涯轻轻一笑,“我们是猎手,只需将猎物置于死地即可,其他的事,不必考虑。”
天色渐渐放亮,护着公主赶赴幽州的一行车马立即起程,从昨夜起,错坚持每走两个时辰便停下歇息一次,还把五百军士分成两班,每次停下时一班歇息,一班守夜,两班人轮流歇息,轮换骑马。因他们一行只有三百匹坐骑,所以在赶路时便由那些负责守夜的军士骑乘,让他们在马背上休养体力。
心力交瘁的智一直倒在马车内沉沉昏睡,和他一同在车内的除了腿上受伤的猛,还有公主耶律明凰,为了给智腾出地方休养,呼延年早带着三位少女下了车,一起骑着马跟在车旁。
错和将两兄弟策马在前,负起带路之责,见错在马背上连打哈欠,将也被勾起困意,晃了晃脑袋道:“二哥,为什么你每次只让大家歇息一个时辰,这一路连赶,军士们都没还过劲来,眼下离幽州还有好几日路程,得让大家好好睡上几觉。”
“不能大意啊。”错伸手在脸上使劲揉了几把,提了提神道:“虽然那把大火把我们和追兵隔开,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伏兵杀出,四弟昏睡不醒,小七受伤,六弟又才走了两个时辰,援兵到来之前,我们不可消除戒心!”
将看见二哥又是长长一个哈欠,苦笑道:“二哥,你再这一个哈欠一个哈欠的连打,我非被你引得在马上睡过去,昨夜两次歇息,你都没合眼,干脆你也到马车上去睡上一阵。”
“哪敢去啊!”错连连摆手,“这事还真是闹心,从你们出了上京城,先是明凰昏睡不醒,好容易等明凰醒过来,还以为能让老四好好安慰明凰几句,谁知又轮到老四昏了过去,这两个冤家,一个睡一个醒,这一路上竟是没说上几句话,你昨夜也看到了明凰脸上那伤心样,我哪敢在这时候凑到车上去。”
“倒也是。”将点了点头,又望了眼马车,轻声赞道:“刀郎对四哥真是极尽忠心,始终一步不离的护在马车旁!”
错也回头望了眼守在马车旁的刀郎,黯然摇头,“都是苦命人啊!”
“二哥,你说四哥是怎么了?”将想起昨夜的情景,压低了嗓门道:“看四哥昨夜对明凰姐的模样,怎么又变得和雪灵之季前一样了,好象还更冷淡了点,他俩不是已经互相表明心迹了吗?”
错低头不语,走出几步,才轻轻道:“那是因为四弟心里非常恨^明凰^拓拔战!更恨自己!”
“什么?”将闻言一惊,追问道:“四哥怎么会恨明凰姐,你没看见四哥方才对明凰姐多恭顺吗?那神情就象他对义父一样,而且四哥还为明凰姐入幽州之事设想的如此周全,这怎会恨她呢?”
“是啊,象对义父一样,可这是竭尽忠心,并不是两情相悦的痴心。”错长叹一声道:“五弟,你可记得自从在雪灵之季中明凰向四弟表明心意后,我们常取笑这冷冰冰的四弟变得有人情味了,四弟外表冷漠寡语,其实是至情至性之人,为了守护义父的江山,四弟一直深自克制,不让自己对任何女子动情,不许自己分心旁骛,但是明凰的一片痴心却打动了他,使他无法再漠不动情,原本这也该是一段羡煞世人的良缘,只可恨拓拔战偏偏选中这个时候谋反兵变,所以四弟心里不但憎恨拓拔战,也痛恨自己不该儿女情长┉”
将忍不住道:“这都是拓拔战这狗贼太阴险,不能怪四哥失察,更不能怪明凰姐了!”
“可四弟不会这么想。”错苦笑摇头,“他心里必已下定决心不让自己再涉入儿女之事,一心辅佐着明凰重夺江山,复国血恨,他与明凰的这段情缘,只怕是┉”
又是长长一叹,错无奈的闭上了嘴,将呆呆望着身后的马车,也是黯然而叹,智的心思谁都难以揣测,可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后却是无人能再改变他的心意。
“四弟的事到幽州再说吧。”错拍了拍将的肩膀,“这样的心结,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开。”
将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凝,手中狼扑枪一横,大喝道:“什么人?”
错吃了一惊,急往前看,只见前方路旁一座小矮丘后,一名男子慢慢踱出,向他们冷冷一笑,“护龙七王?”男子年纪颇轻,手上握着一根玄黑铁棍,俊朗的面容间尽是轻狂之色,一人一棍,向着错等人一步步走近。
“你是路海天?”将看清来人长相,忽然一呆,这路海天与他们在雪灵之季上曾有一面之缘,也是一位来自中原的汉人,而且他还是拓拔战的女儿拓拔雨妍芳心期许之人。
路海天脚下不停,手中棍斜指向前,“护龙七王,还我拜兄命来!”
错见路海天一人来犯,神色一定,挥手命军士不要发弩,喝道:“你拜兄是谁?”
“乱世卧龙楚峰独就是我拜兄!”路海天一脸桀骜,冷冷道:“我从中原来此就是为索还我拜兄性命,今日你们落难,别怪我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将哈哈一笑,“就凭你?你一个人拦在这里,究竟是想让我们夸你艺高人胆大,还是笑你不知死活?”
“有时候,有些事,就是要一个人做的。”这路海天似是天生傲性,浑不顾对方人多势众,大步走到将马前,也不多说,玄黑铁棍忽然直指将的眉心,竟然是说打就打。
“狂徒!”将被此人的狂妄气得发笑,随手一枪磕开袭来的黑棍,正要挺枪刺向这大胆狂徒,却见路海天已凌空跃起,手中黑棍又向将当头砸下,双腿还在半空中连环踢向一旁的错。
错手中虽无兵刃,可他的手就是最凌利的武器,双手一探已铁钳般扣住了路海天的双腿,把路海天在空中一转后往旁甩出,破解了他攻向五弟的一棍。
将手中狼扑枪在地上一撑,从马背上借力跃起,左手一扬,把怀里的蛇咬短枪抛给了二哥,两兄弟一起向路海天扑上。
可这路海天着实狂妄,见两人来势凶猛,不退反进,竟持棍往人群中冲去,军士们不防此人如此嚣张,一时阻拦不及,被他冲到了马车旁。
错急叫一声,“护住马车!”
路海天似是知道马车内有重要之人,冷笑着去拉车门,谁知马车门霍然一开,守在车内的猛已探出龙王怒向他砸来,路海天招架不住猛的蛮力,只得贴地一滚,这才躲开了兄弟三人的联手一击。
错挡在猛的身前冷斥道:“路海天,就算我们是虎落平阳,也轮不到你这只恶犬来欺凌!”
这时,十二龙骑等人也一齐围上,众人都被此人的猖狂激怒,刀枪并举,把路海天紧紧围在当中,因对手只有一人,他们也不愿围攻,只是封住了四面去路。
但路海天仍是一脸狂态,丝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玄黑铁棍挥扫一圈逼开涌上的军士,随即又全力一棍砸向马车,看他的用意竟是欲把马车砸倒。
“找死!”将见状大怒,他本不想以多欺少,此时却不再留情,狼扑枪带着一股劲风直捅路海天胸口,但比将更快出手的却是一直守在马车旁的刀郎。
只要能杀死对手,刀郎从不在乎用偷袭的手段,路海天刚一逼近马车,刀郎已悄悄绕到他身后,一待路海天出手,刀郎立即出手,锯齿刀贴着路海天背后就是一刀斜扫。
路海天觉察到背后汹涌杀气,再不敢大意,急往旁横飞出去,这才免去一刀断背之祸,但刀郎哪肯放过他,附骨之蛆般紧随其后,锯齿刀绞动如风,追着路海天在人群中奔走。
众人都知刀郎出手最狠,也不上前帮忙,大家这一路上都窝足了火,又碰见这路海天单身一人前来挑衅,都觉恼怒,此时见这路海天被刀郎逼得狼狈而逃,都指着他快意大笑,心中恶气大出。
路海天听得众人取笑,恼羞成怒,忽然停步,转身一棍扫向刀郎,但刀郎也是不退不进,一步绕开棍扫,贴着路海天的后背狠狠一刀,连皮带肉削下一大块血肉。
路海天虽然狂妄,也抵不住这等钻心巨痛,口中长声惨叫,刀郎一刀得手,紧追不放,接连几刀猛剁,路海天已知自己绝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再不敢狂妄,只得把手中棍向马车猛掷而出,刀郎担心马车内的智,忙挥刀格挡,路海天趁机扑向身旁一名骑军,一脚把这军士踢下马,抢过坐骑就往后逃去,口中还不甘心的怒骂道:“护龙七王,下一次你们不会这么走运了!”
“不知死活的家伙!”将扯过一匹马就要去追,军士们也不甘心被路海天就此逃走,纷纷跨上坐骑,就欲追上一阵连弩射死路海天,错忽然拦住了众人,低声道:“穷寇莫追,此事有蹊跷!”
将略一思索,也是面色大变,“对啊,他怎么会埋伏在此地的?难道他能未卜先知?”
“不可能!”错神色戒备的望着身后道:“他必是一路跟随在我们身后,可我们身后的路已被大火烧断了,所以在那桦树林旁一定还有另一条小道可绕过火海跟踪着我们!若是如此┉”
两兄弟对视一眼,齐声道:“那股追兵也早已绕开了大火跟在我们身后!”
错立即招呼众军士动身,“大家赶紧动身,追兵在后!”
众人听说那股一直衔尾在后的追兵又追了上来,都不敢怠慢,略一收拾立即继续赶路,一名龙骑被路海天这一闹腾,心里憋气,恨恨道:“这路海天还真是个横人,居然一个人就敢来伏击我们,刀郎,要不是你那一刀砍得狠,只怕他还不肯死心!”
“这就叫龙游浅水,此时此刻,谁都以为我们好欺负。”错叹了口气,又向这龙骑道:“叫兄弟们小心点,多派些人守住马车。”他嘱咐完龙骑,又不放心的看向马车,却见七弟猛早已从车上下来,正耷拉着脑袋骑着一匹马跟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