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5章 结·情结因果
南清茗
南家四娘子,为太夫人所养,后为帝妃,假死而出江南。
膏粱锦绣富贵女,簪缨世族难为她。懵懂不知已至尊,姊妹为后何其尊。
笑韶华可惜,叹皇恩无情,不似前尘白绸早夭,亦求今生返璞归真。
彼时南惊鸿尚且还不明白长臻的用意,所以而后知道结果的时候才是从头到脚的冰凉。
和南颂坐在那看那些年轻美丽的小娘子的时候,她的心情地确实不怎么样的。她倒不是说妒忌人家小娘子青春活力可爱天真,但多多少少十三四五的小娘子在她们面前的优势有多大的,但是最不舒服的,就是自家的小妹南清茗也站在那了。今年南清茗也才十三岁,偏偏要站在场上。
倘若连南清茗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婚事,那么她们这些南家嫡女的努力岂不是都是白费了?
簪缨世家是这些入宫的贵女背后的依靠,她们不想着十里红妆,满城花雨风风光光的嫁给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郎君,偏偏要舍弃云裳嫁衣,入宫迫不及待的成为囚徒。
宫里面的人迫不得已只能泅渡,宫外的人削减了脑袋要进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但凡悄悄读过《诗经》的女子,想必都会在梦魂里思及未来的郎君。
可是却又在不谙世事和学会世故圆滑之前迫不及待的投入到富贵荣华,权力角逐之中。
朝堂之上局势汹涌,后宫之内焉是安详之地?
她们便这般如同活鱼投入死水里一般,这样的好年华终究要被辜负了。
南惊鸿思及此,觉得索然无味。
“不若姐姐在此看着,我这身子有些乏味,着实无聊,便先告辞。”
也不待南颂有所表示便自顾自的下了去。
底下的这些秀女们有高门大户也有中门之女,小家碧玉也屡见不鲜。
匆匆从别的州郡赶了过来,朝中局势,后宫波澜便是无所知晓,虽说管教嬷嬷提前教了规矩,但仍旧有人窃窃私语。
“那是宫里哪位主子?这般骄横?竟是连中宫娘娘的话也不曾管?径直就走了?”
旁的娘子连忙道:“你可是瞎了,谁都知道后宫只有一位中宫娘娘。”
“瞎说话是要被下慎刑司的。那夫人想必是长云王妃,人家俩是嫡亲的姐妹。”
“嘘。”
那人心里惊了一下,连忙默不作声。
南清茗站在那,却是一声不吭。
终归王梓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你怎么也在这?家里叫我来走一遭,必会落选,可你不该来。”
南清茗面目冷淡,小娘子长开来,人比花娇,可是早就看透了这些个浮沉。
谁不知道太后周氏一族早先因着势力争斗,被按上了叛逆罪名,而后风光无限的周氏一朝之间流放的流放,诛杀的诛杀,而后帮助先帝起高楼的王氏一族更是削爵,先皇三弟长啸,先皇二子宁安郡王也一一都身首异处。如今三姐姐还疯疯癫癫的长居相国寺。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倒。
后宫中,哪怕是自己的长姐南颂过的日子也并非寻常人以为的锦衣玉食,那地方没有刀光剑影,能活下来的人也不多。
咸宁皇后,咸烈皇后,王相夫人小周氏,先帝的宠妃长五娘子,白美人,宁安郡王的侧室沈云素,一个个都是惨烈无比的飞蛾扑火班的死去。
南清茗是最厌恶这些的。
她和两位姐姐不一样。
两位姐姐是从南园隐居的时候开始成长的,等到长大了才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动荡和变化,而后成长成为家族可以以来的人物。
南清茗是从南园出世到繁盛道如今的巅峰的时候一路扶摇而上的长大了,南清茗跟在祖母的身后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的,她从没有受过太多的苦楚和算计,也没有理会过人心的寒凉和悲怆,她是最单纯的一朵秋日的白菊,却偏偏也是天资聪颖的能够看透人心。
她不想卷入是非,可偏偏这是非是自家姐姐亲自捧到手心来的。
那日,她被父亲叫到了书房,原本她是喜欢在祖母的园子里画画的,祖父生前在这里养了许多花,如今经年已过,她虽然不记得祖父长得什么模样,却是清清楚楚的能够透过这些花明白祖父的品格的。
她对于祖父的记忆渐渐模糊,却依旧还能记得那日二姐姐因为祖父去世慌慌张张的冲回家的场面,她记得二姐姐额头上的乌青,记得二姐姐的眼泪,记得自家姐姐的无情和淡漠,还记得二姐姐哭着和自己说我们没有祖父的泪水。
她记得所有的关于姐姐们的一切,可是如今二姐姐尚且因为自己的遭遇愤而离开,自己的亲姐姐还高高在上的坐着。
南清茗的心里才明白什么是祖母所说的人心凉薄,祖母从前对姐姐总是不假以辞色,年幼时候的清茗不明白,便在有一日的秋千上认真的问祖母:“祖母,究竟是何故才叫大姐姐离开?”
祖母彼时静默,而后才忍不住开了口。
“清茗,你要知道,这世上最害怕的是人心不足。”
人心不足什么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
南清茗渐渐明白了,原来大姐姐是会利用身边能够利用的一切来达成所愿的。
所以她看着父亲:“父亲,您有什么事?我的绘画还没有完成。”
登时父亲便发了从前绝不会发的怒气。
父亲说:“成天的就知道摆弄这些玩意儿,没个正形。”
她打心底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出,她从小听得是母亲的抱怨,祖母的教养,父亲没怎么管过自己,除了他开心的时候,毕竟,从母亲的口里,她已经得知了这中间最大的原因,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儿。
她明白了这一点,也早就心如死灰,而不是同长姐一样,明明自己得不到,偏偏还要争,她是这样的了解同胞长姐,她总是像全身镀了一层温柔,此时坐在那,就像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看不清她眼里的是温柔还是算计。
那是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可偏偏总是能够让人退避三舍。
长姐因为自己不是男儿,所以要争一争。
现在,她也是长姐的筹码。
芝兰玉树的姐夫从太子之位成功的迈向了皇位,眼神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文雅动人。
那样的姐夫,阿姐也不在乎。
虽说旁人肯定觉得不是,阿姐的忧愁,伤心和难过,对母亲父亲的悲叹是因为一个女子不愿意夫君再迎娶新人,可是南清茗却是发觉自己无比的了解自己的这个嫡亲姐姐。
姐姐能够成为一个落魄的平民之后的家族嫡女成为如今大华的中宫皇后,一路走来历经了多少艰苦,姐姐从不会在乎过去的一切,也不会在乎自己会不会失去那一切,她不在乎自己的夫君有多少个女子,她在乎的是夫君会不会和别的女人生下儿子,阿郓能不能成为太子,成为大华的继承人,她日夜担忧,渐渐消瘦,不是痴情女子的忧愁,是因为她担忧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能不能一劳永逸的稳固。
南清茗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双眼睛透亮透亮的。
父亲是恼羞成怒的父亲。
“这几日准备准备,入宫选秀!”
那是怎样的薄情又薄凉的父亲呢?
南清茗不愿意回想起那时候的场景,母亲只知道哭哭啼啼的难过,父亲独断专横的决定她的命运和结局,决定她的婚事和未来。
她笑着给父亲行了一个礼,若无其事的询问道:“为什么呢?”
她只能问出这句话,她也只想发此一问。
天知道她心里有多少的疑问?
是啊,为什么呢?她是谁,她是南先生和国夫人的最小的孙女,是金陵伯的嫡次女,皇后是她胞姐,淮阴公主长云王妃是她二姐,她还有封号是安平郡主。
她生来就是金玉锦绣膏粱堆里长大的小娘子,天生就被宠爱的小娘子,可为什么有朝一日父亲把她推向皇宫呢?明明家里的长姐是皇后了,二姐是王妃了。难道父亲的第一个女儿是皇后了还不够,还要送进去一个小女儿?
是荣华富贵不够多,还是权力地位不够高?
是宫里太寂寞?还是父亲太贪心?
她的内心给父亲找了很多个理由,可是没有一个理由能成真的,也没有一个理由能够说服自己。
她的内心很清楚父亲这么做的理由,是因为中宫皇后娘娘缺少助力,缺少一个能够诞下另一个皇子却不会争斗皇位的人。
“父亲为什么不说话了呢?”
冗长的沉默在空气里蔓延,南清茗的微笑十分的惨淡和完美。
“父亲不肯说话,不肯解释,对吗?因为父亲,无话可说。”
她从没有忤逆尊长的意思,只是想要说理。
可是父亲恼羞成怒的开口:“先帝爷在的时候,长乐公主还不是嫁去南疆,明乐公主还不是因为不嫁被锁深宫?天下哪一个娘子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看着父亲的脸涨得通红。
她看着原本骄傲的父亲忽然说不出话来。
她面上多了一丝酸楚的泪意,多了一丝泛滥的哀愁。
“前朝有娥皇女英沉井,过去有咸宁皇后和咸烈皇后,不知道父亲想要我是谁?”
父亲瞬间就被激怒了,桌子上他喜欢的文房四宝都被砸在了地上,墨水撒了我的裙裾,屏风后偷听的母亲哭着前来劝解,她站在那看着父母亲无动于衷。
无论是父亲的苛责,还是母亲的眼泪,没什么让她心有波澜。
她坦然无比的开口:“我去。”
父亲的吃惊和愧疚,母亲的愧疚和吃惊,在这一刹那便是显露无疑。
她从容出了父亲的书房,走几步到中庭,彼时三叔母正在那里看花,长兄站在那,穿着青色广袖袍子。
她看着长兄眉飞色舞的讲着外面的世界,讲着南疆的风光绮丽,江左的风俗人情,凉州的苍凉广阔,青州的地杰人灵。
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可是她再也不能出去了。
从前她总在想着未来的意中人会是什么模样?
是长姐的夫君那般芝兰玉树,温和沉静,还是二姐的夫君那般冷峻孤傲,清风朗月,是三阶的夫君算计满心,俊秀过人,是兄长那般豪气纵横,风姿毓秀?
她如今连幻想的自由也没有了,那些话本子里看的传奇都只是纸上谈兵。
她再也嫁不了如意郎君。
再也不能够了。
祖母那日对她说:“你为什么答应你父亲?换做你二姐姐,天翻地覆也不会同意。”
她歪头一笑:“祖母无须担心。”
她就这样入了宫,站在了玄武门前。
她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的。
旁的娘子只知道家长里短,绣工女红,可是她跟着祖母学了很多。
知道这玄武门前先帝夺了天元皇帝的帝位成为昭元皇帝,知道昭元先帝在这里哭诉《罪己诏》,如今的嘉元皇帝才登上帝位的。
上面高楼里端坐的那个郎君,是自己的姐夫,长臻。
她不知道站了有多久,而后有衅门上前来赠送了一柄玉如意。
多少秀女都眼巴巴的看着这玉如意,都想或者这是天赐的福分,或者说这玉如意怎么没到自己的手上?
天子之赐,怎敢辞?
她忽然抬起了眸子,高昂着下巴瞧高台之上还作一幅人间大慈大悲模样的长姐。
这个六宫之主,皇长子长郓的生母,平和皇后南颂。
这是自己嫡亲的姐姐,世人眼中端庄温柔的皇后娘娘,她给父亲传来了旨意,要小妹即刻入宫选秀。
她给自己递来了高枝,自己一个人享受不完的高枝。
“天哪?怎么会是她?”
“你可不知道了吧?她是平和皇后嫡亲的妹妹。”
“怪不得呢?怪不得。”
人人都在议论,人人都在羡慕。
可是这天煞的富贵权力和尊荣,她统统都不媳。
但是她看着那尚且在笑的姐姐,还是伸出手接了。
她坐着隆恩的轿子回了南园,一脸担忧的母亲,一脸喜色的父亲。
那夜她坐在梳妆台前一夜未眠,次日早上,听说皇帝姐夫已经病危了。
原本富丽堂皇的盛世王朝刚刚开启新的篇章,却又如同巨雷轰响,四溅开来。
她对着铜镜勉强一笑,现在该无人顾及她的存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