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沏茶

“沏一盏茶来。”

“嗯!”我掷了笔,起身将那晚早起沏的杏仁茶递了出去,适有宫人另沏了茶,未及递入帘中,我连忙摆了摆手,低声道:“换一盏六安瓜片。”

六安瓜片因是绿茶中唯一去梗去芽的片茶,十分清雅甘醇,是他惯常饮惯的茶,适才宫人沏的正山小种红茶,是他平日里最不喜的。

我想起了全部,自然也想起了有关于他的一切,当他从我的手中接过茶碗,我看到他不自的别开了脸,未及饮上一口,便摞下了。

“以后不必再沏这茶,如今孤已经不喝这个了。”

“是,”我点了点头,抬手欲撤去素洁的茶碗,他却扯住了我的衣袖,我一惊,长袖一扫,满满一盏滚烫的茶水,俱泼在他的身上,慌忙中,我深恐他被烫到了,连忙从袖中取了帕子替他擦拭,他一个打横便将我轻轻抱起,转入大案后的屏风。

“什么也不必再说了。”我未及挣扎,便陷入了他的怀抱,那是记忆中无数渴望过的怀抱,宽厚、温暖,埋首在他的怀中,泪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你不要哭,”他取下我头上皂色的乌沙,满头青丝散落,缠绕着他藏青的袍服,他有力的双手抚触过我面冰凉的肌肤,然后穿透长发,一寸一寸抚触着柔软的发根。

那是一种心都能够被抚触到的缠绵,我却紧抿着苍白的唇,克制着心中的激荡。此时此刻,我还是那样在意他,还是那样渴望他,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你为什么会再度出现……”

“不是因为你,”我明明贪恋着他温暖的怀抱,却如被蛰到一般猛然的推开了他,彼时,儿臂粗的蜡烛将要燃烬,隔着透雕的独山玉屏透了过来,瞬间的跳亮,在那以后满室黯淡……有的夜的深沉,还有伤透的心。

“小姐,谨亲王殿下有请。”

整夜未眠,闻得如意传话,我恍惚的起身,抬眼望了望风雪涌进的帘架门,天已经大亮了,只是阴沉沉的,对镜梳妆,一双眸子乌青得厉害,拿帕子敷了敷,不见好转,只得敷了层淡淡的脂粉以期遮挡。记忆里堂姐极擅打扮,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无论是远观还是近看,总是精致的无懈可击。

我却不喜欢涂脂抹粉,淡妆也不喜,可事到如今,忽然有些能够体会她当日的心情,她一定也是这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才会出于无奈,将自己掩藏在铅华下。

死,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你越来越像云曦。”

“我像的不是云曦,而是宫里的女人到了最后都只有一张脸。”我撑着淡青色的伞,站在雪地中,只觉风吹得头痛,因而娇怯怯的,总是一幅不胜之态。

“还觉得冷吗?”

他又如常般解了厚重的披风搭在我的身上,其实我穿得不少,并不是那么需要他的照拂,何况在我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淡而处之。

但我未曾拒绝,习惯成自然,就算是虚情假义也早已看得平常。

“天这样凉,殿下有话不妨直言。”

“你心里是怎样打算的?”

“不知道,”我一向极有主意,哪怕是最无助也最困难的时候,都会千方百计的算计,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可当我想起了全部,却是无言以对。

“你若是见着他觉得不自在……”

“我没有觉得不自在,任我过得如何艰难,还是比堂姐要强。”

淡淡一笑,就如同看一个事不关己的笑话,堂姐是被谨亲王亲手送给博陵帝的,当初我曾恨过的,无数次埋怨堂姐抢走博陵帝,其实只是谨亲王在背后一手策划。

“是啊,我欠她是这样多。”

看得他一幅感伤的模样,我读懂了他的来意,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势,总是能够弥补些许当日失去的,唯一无法挽回的是堂姐的死去,于是,我便成了最好的替身。

在这一点上,谨亲王与博陵帝无异。

“若殿下感到歉疚,还是去堂姐的坟前忏悔一番,恐怕显得更有诚意。”

我讥讽地挖苦他,自然也拒绝了他的好意,想起儿时对祖母上官鲁氏说过的那句话,姐姐使过的东西,才不惜憾……姐姐寄情过的男人,我更是不屑。

他若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就不会拱手送出自己的女人,我这样想,一个优雅的转身,距离谨亲王,越走越远,他没有叫住我,只是低低的道了一句:“你瞒得这样好,瞒过了许多人,以至于瞒过了自己,却瞒不过我,当初你失忆,之所以依恋我,是因为我与他有几分相似。”

“是啊,谁让你们是叔侄。”我应了应,不曾停下脚步,欺骗得太久,始终是谎言,既然最后我选择想起,总还是要去面对。

我选择面对,也读懂了谨亲王之前对我说过的每一句云遮雾缭话,随着我记忆的苏醒,他心底藏着的那个与堂姐重温的旧梦终于彻底破灭。

“素履,你可不要后悔。”

这是谨亲王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随着我渐行渐远,他的声音终是消逝在风雪中,回想起失忆后与他相处的总种,只差那么一点点,我便真爱了他。

眼下可好,有一种落了白茫茫的大地,真是干净的感觉。

可是我的人生却永不会消停,这仅仅只是另一个开始,回到重华宫,已经是灯火阑珊,上京的天黑得极快,适有成群的宫人,一盏一盏点起牛皮纸糊的宫灯。

“你的心意孤明白,早些回去,天黑了道难走。”

未及步入轩辕殿,便闻得恭亲王低沉而又温和的声音,难得的温存,难得的温柔,借着淡薄的灯火,我看到一道窈窕的身影,正慢慢的透了过来。

“奴才恭送王妃。”

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新娶的正妃,大约是在我出宫以后,据闻恭慎长亲王便央了太后为还是王世子的他,续弦另结了一门亲。

“就有劳杨公公多费费心,王爷新近越发瘦削了。”

他新娶的这位王妃不仅比从前那个死去的世子妃要标致,性情看着也好,一路几近着是浅笑着出了门,我便退了一步,将身影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于他而言,我连个旧人都算不得了,自那以后,我便再不曾去过轩辕殿,每日命如意取了折子,只在自己的房中朱批。

他也不曾命人来寻问这我,我二人虽同在一屋檐下,其生分犹胜于从前,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冰雪消融,上京终于迎来迟到的春天,阖宫的宫人皆换上了淡青色的宫衣,我亦不例外,只穿着莲纹青的直裾长裙。

因是足户不出,一头青丝便毫无束缚的婉转于肩头,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将息,我似乎是丰

腴了些,这日批折子,不甚被打番的朱砂染湿了衣袖,取绢子来擦拭,但见皓腕上的白玉镯子不是再空落落的,而是不松不紧的贴着莹白如玉的肌肤,喜欢这样的自己,倘或能够这样平平安安的过下去,却也是好的。

此时,隔着支窗,却听得一阵厚底薄靴传来急促的声音,我心一紧,未及撩帘子,但见御前的人登堂入室,是大太监福宝康,一面喘着粗气儿,一面拉着我就往外走:“快,上官大人,皇、皇上病危。”

“皇上在昏迷中,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容不得我多问,他与众人连忙将我塞入轿子,轿子腾空而起那刻,我忍不住望向轩辕殿,心中只道,恭亲王应是睁眼看着的罢,却不知,偌大的轩辕殿前何曾有他的声音,甚至连杨太监等宫人皆不在殿外候着,整座重华宫空荡荡的,他不知是何时离了宫。

又是一语不发,又是不辞而别,和那年一模一样,只是如今,我不再感到难过了,各人自有各人命,何况我们早已分开。

我这样想,一颗心反而变得出其的安静,就算博陵帝召我前去是殉葬,也不是那么的害怕了……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再度踏入紫垣宫,面对躺在病榻上仍呓语着,不停地呼唤着我名字的博陵帝,有爱,有怜,还有些惋惜,凭心而论,埋怨过他,却并不是真恨毒了他。

“皇上,您可千万要好起来。”

跪伏在他的枕畔,我看到他苍青而又枯瘦的手从锦被里慢慢探了出来,便抬了手,轻轻握住他,就像年少时,他牵着我那般……

我对他最初的爱,应该是如对兄长一般的依恋。

喜欢他的温文儒雅,也喜欢他和暖的微笑,而堂姐的介入,却生生的夺走了他,当他的关心不在,喝护不在,任何我无论如何讨他的喜欢,他仍是伴在堂姐左右,我便怨了他,也恨了堂姐。

“十年前,朕在永巷遇见的那个小女孩儿是不是又回来了。”

一盏参汤灌了下去,博陵帝终于睁开了双眼,他明明已是恹恹一息,眸子却是那样清明,他看我的眼神亦如当年初见,尽是温和。

福宝康却在背后悄悄的提醒我,说皇帝是回光返照,要我拣紧要的话来说……最紧要的时刻,我竟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既感到难过伤心,又面临着一种空前的压力。

“皇上,如果可以,奴婢只愿时光永远的停留在那一刻。”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第一次感受到尊重,我以为那便是爱了,可以依靠的爱,可以守望的爱,就算与男女之情无关。

“可叹那时奴婢太过浅薄,倘或重来一次,奴婢一定不会嫉妒姐姐,也不会和姐姐去争。”做过的事可以不后悔,但在这件事上,却是幡然悔悟,为时已晚,早在姐姐死去那刻,我已知悔了。

“她若泉下有知,最后还是会原谅你。”他抽动着嘴角微微一笑,恍若当年俊朗的模样,我只觉心下一酸,眼泪就像是溃如堤防。

其实,姐姐是否会原谅我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谅了我。

“但是上官,朕只希望你能够明白一点,不是你想就可以。”

“就像皇上明知姐姐心中所爱其实另有其人,却也心甘情愿么?”

对不起,并不是我刻意的要重提那些令他无言以对的伤心往事,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走得洒脱一些,他做这十年的皇帝,没有一日是自在的。

“朕何尝不知深于情而不困于情的道理,偏是朕做不到,但朕却希望你能够做到,不要重蹈覆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的言语虽轻,却极其恳切,字字句句重于泰山,我只能拼命忍住泪水,拼命不住点头。

“傻丫头,从来就没有万寿无疆……”

生与死,博陵帝竟是看得这样明白,早已参透,这才是我所认识的博陵帝,临死前,他终于找回了自己,也找回了昔日那个我。

“皇上,不要,您不要离开――”

当他缓缓阖上双目那刻,我死拽着他的衣袖,用尽全力的椅他,只想要牢牢的抓住他,可是他的魂魄却如水一般在我的指缝消散。

任我万般悔恨,却是无能为力。

“上官,如今不是哭的时候,”趁着阖宫恸哭,福宝康却劝住了我。

“快、你要抢在太后与诸王的前头。”形势紧急,福宝康忙命宫人关闭紫垣宫大门,并命他全部退至寝殿三丈以外的丹樨上。

偌大的寝殿顿时死一般的静了下来。

福宝康拉着我先是向博陵帝的法身道了声“得罪”,纵向跃上御榻,抱起皇帝渐渐冰凉的御体,我便顺着他焦灼的视线揭开锦被,一只小小的宝函与御榻嵌在一起,连忙拔了头上的簪子,顺着函上金丝掐的扣子,轻轻一提,宝函被取了出来。

“这上头有孔,”这宝函我曾不止一闪见过,宫中有身份的人方可使用此盒收纳贵重的物品,故设计精巧,以金丝掐玉片相接而成,十分难打开。

“钥匙就在大行皇帝的手上,”闻言,我只得壮着胆子去扳博陵紧握的右拳,许是他的魂魄尚未走远,轻轻一触,他的手掌便松了一线,银针大小的钥匙不偏不倚落我的手上。

“皇上,只是奴婢人微言轻,如何能够实现您的心愿。”打开宝函,莹亮的光芒一闪而过,待我颤动着双手将此物取了出来,却是传国玉玺,有了它才能够真正号令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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