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恹恹离去
“莫非你是怀大学士的女儿?”
一直到她提及怀大学士三个字,他大约能揣测到她的身份了。其实这小女子的柔和的侧面与怀大学士极其相似,多年同朝为官,他敬重怀大学士的为人,因也是古道心肠。
“我暂居于此,姑娘若是欲寻从前的旧物,可随时来取。”
“不,不必了。”
怀雪侧身福了福,缓步离开,一步三摇的清秀背影看得贞王颇为怜惜,便叫住了怀雪:“你父亲的事,本王已求过皇上了,过几日就有旨意下来,其实能够告老还乡,远离朝堂的纷争,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诚如大人所言。”原来眼前这位年纪虽长,却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就是江南贞王,真是闻名不如再见面。
思及在济州的时候贞王就已救了她一次,如今又再一次救了她的家人……见惯了落井下石、世态炎凉,怀雪深感贞王之举无异于是雪中所炭。
但只是他似乎并不曾认出她,又或许乐善好施如贞王早已忘记当日的义举。如此也好,曾经是宏烈姬妾的身份令她不耻,不提也罢。
“本王与令堂多年同僚,若有需要可随时来此地。”
见这女子端然又是一幅大礼,贞王颌首,渐渐露出如暖阳一般的笑容,那是除了沈天放之外,在这个绝望如梨花开遍的春天,唯一令怀雪倍感温暖的。
她记住了这笑,也记住了贞王。
过了晌午,熙熙攘攘的帝都行人少了许多,怀雪漫无边际的行走在寂寥的街巷,一颗心空荡荡的,不知何处是归宿。
想要重回沈天放替她安排的别苑,却又深觉已经是劳烦了他许多,何况弹劾她父亲的正是沈相,天放夹在当中想也是左右为难……
至于家,哪里还有家,父亲还没能从刑部放出来,母亲带着弟弟想也是寄居在亲戚家,她这个时候寻了去不是更添了笑话,令刚烈的母亲极其难堪吗?
她最应该去寻的人还是宏烈,既然那日他守了她六天六夜,为何在她醒来那刻却要离开?
他们之间,有许多话还不曾说开的,至少,宏烈应该给她一个答案,他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将她摞下了,怀雪知道,自他新娶后虽将新娘子冯氏送回济洲,可因为他入朝为官,此刻仍居于帝都。
他那样要颜面,断不肯纡尊往冯将军府上暂住,但成了亲也不可能再寄居于相府。
怀雪来到宏烈居住的别庄。
且说怀雪去寻宏烈,二人相见的情形尚未可知,贞王目送着怀雪在日头下走远,贴身侍婢香云方迎了上来,向贞王说道:“真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巧合的事。”
“此话怎讲?”
“王爷可曾记得当日在济州救下的那个女子?”
入了垂花门,是学士府的内宅,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穿过三明两暗的几间轩室,贞王信步至假山寿石簇拥着的西厢,那是学士府的绣楼,想来应是从前怀雪所居住过的院落。
满院种着樱桃与芭蕉,院中海棠树下还吊着一架秋千,他牵了袍角,在秋千上坐了,淡淡道:“你是指她就是宏烈的姬妾?”
“当时因是奴婢一路相扶,对这女子的面庞身段记得十分清晰,只是没想到她既是小诚亲王的姬妾又是怀大学士的女儿。”
“本王虽与怀大学士相交,却从不曾闻得他将女儿许给诚亲王府,”当日因是事关宏烈的姬妾,他贵为皇叔之尊,自然也不便打听侄儿房中之事。
“是否需奴婢将这女子的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
只因小诚亲王不仅迎娶了锐建营冯将军之女,又与内宫冯昭仪交好,那冯昭仪说来也是奇,以宫人的身份屡获晋封,短短一年竟荣升为二品昭仪,如今除了皇后,宫中便以她为尊。
此女最擅吹枕边风,朝中大臣但凡有难事,只要求了她,和帝一准答应,那小诚亲王因与她们冯家是姻亲,步步高升自不在话下,新近和帝准他以宗亲的身份议政,逢议政王大臣会议总能见他活跃的身影。
朝庭大臣及皇室子弟自然看好小诚亲王前途无量,虽不至依附于他,却也是心有所向,隐隐与贞王有平分秋色之势,自然威胁到贞王的权威。
“你去查访一下也是极好的。”
不论是初见还是再见,贞王除了觉着怀雪颇为可怜,其实并不曾对她上心,能够在举手之劳间顺带助人一臂之力,是他广结善缘的惯常用作派。
可没有想到,偏是这样一个小女子,竟与宏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而他不论是与宏烈火还是与怀大学士又有这么多的渊源,非常奇妙。
多年以后,每当贞王忆起与怀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应该就是那个分花拂柳的暖阳天,在一道横亘于深巷的高墙下……
他对她的侧目,无关乎于男女之间的情愫,只因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政治及局势的需要。
待得香云将她所打探索的消息一一禀报,果然应证了他心中所想,无外乎是才子佳人之间始乱终弃的糊涂事,这样的*韵事,于他而言算不得新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个风流成性的人。
醉卧美人膝,醒卧天下权,天下的男人没几个不好美色与权势的。
“你打发几个人暗中跟着她,”他吩咐香云跟踪怀雪,心中关于打击宏烈的主意也由此而生,在最初的开始,贞王就布了一个局,怀雪在他的局中只是一块香饵。
马车载着怀雪入了皇城,穿过十里长街便是贞王府,那些年少时与荣帝的经年往事,就这么泠泠的响起,又这么轰隆地被碾成齑粉。
除了心上那道回想起来如车辙般清晰的伤痛……事到如今,其实她早已麻木,早已在冷酷的现实中,一寸一寸的被岁月磨平了悲辛。
没什么是迈不过的坎。
怀雪归守来,又是一年春来早。冰雪虽未消融,可是贞王府院墙的迎春花却铺天盖地,在寒冷的二月天妖娆绽放,就如同她顽强而倔强的生命。
适有王府的仆妇打起车帘,映入眼帘不是平日里居住的上房,竟意外来到位于王府中路的银安殿,在这个依旧寒冷的时节,两旁种满的银杏还不曾发芽,光秃秃的枝桠下,映着覆满绿璃璃的正殿,十分萧索。
怀雪心道,荣帝虽隔三差五从宫中摸了出来与她私会,可终究还不至于敢将这段不沦的关系公诸于世,究竟是谁胆敢在这个时候大摇大摆撞入贞王府,甚至还能指使轿夫将她抬来此地。
直到两溜一字排开的杏黄色仪驾从她的眼前掠过,数十个宫人捧着金八宝双凤纹舆盆,并金云龙纹提炉,怀雪方勾着唇角,好一阵冷笑。
原来是那位瞎眼老太太,按捺不住给她摆了鸿门宴,正等着兴师问罪。
怀雪缓步布入正殿,果见窦太后与冯太后两个一左一右端坐于以翡翠镶嵌的寿字围屏下,不远处置的紫檀宝座上盈盈坐着惺后。
她穿着正红的织金云龙纹锦袍,头戴金累丝嵌珠宝五凤钿,两侧垂着的长长的绿松石流苏映着她红润的小脸,越觉面如满月,气色极佳,身后一干后宫嫔妃,以淑妃为首,众星捧月的随侍在侧,真真是好大阵仗,好大的见面礼。
怀雪端然行了见礼,不卑不亢,心中却难免有些恼火,这些人凭什么未经她的允许便登堂入室,欺身入内。
“哀家与嫂子早就想来府上瞧瞧贞王妃的,自贞王仙逝后,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
“有劳两宫太后惦记,臣妾一个人也惯了,”怀雪不冷不热地望了冯太后一眼,既然是她扯头说的热络话,想来她应是又与窦太后达成了某种默楔。
若不是为着沈天放,根本就不想搭理她,她们之间不仅是道不同不相与谋,在怀雪的心里甚至隐隐有些许反感与厌恶。
“皇婶,两位母后娘娘惦记着您,想来您一个守着这么大的宅院想也是可怜,欲借此探望之际想顺道接您入宫小住些时日……”
年轻就是好,不论惺后再如何心狠手辣,说起话来永远都是清脆甜软,听着极其柔和悦耳,怀雪不仅不慢道:“臣妾青春守寡,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活虽属不易,却也没觉着过不下去。”
她算听明白了,窦太后又是如法泡制。
一是欲替荣帝掩盖出宫偷情的污名,二是又欲如从前一般将她哄赚入宫中,再变着花样折磨她。
“正是因为头里哀家吃尽了苦头才惦记着你们母子,宫里有太学将来小世子可与皇子及公主一并读书,你又有我们这些人做伴……都是至亲的骨肉,不能让你们母子在外头受苦。”
这位老太太该不会还以为她是从前为了荣帝义无反顾的痴心小女子?还以为她是花为肠、雪为肚,说几句好听的话,再痛下黑手就能将她置之于死地的傻丫头吧?
时至今日,怀雪依旧是孤苦无依,却深深地知道,同样的历史却不会重演,在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后,她学会了勇敢与坚强。
窦太后摆下鸿门宴,好,好得很,她不还一份大礼,怎么对得起这么昔日的恶婆婆,如今的瞎眼嫂子,怀雪以极其郑重的口吻回敬道:
“在臣妾的心中,一直以窦太后娘娘为榜样,娘娘从前一个人在藩府不也是无依无靠抚育皇上么?娘娘这样艰难尚且能够自立门户,臣妾母子在这天子脚下,又有众位娘娘不时照拂,没有理由不能够将这家业操持下去,您没瞧见,小世子让臣妾带得可好了,又能走路又能开口说话,过几年臣妾也有儿子可以依傍了。”
若窦太后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就应当听得出,她想要依靠的根本就不再是荣帝,之前贞王许给了她王妃之尊,以后天佑必能让她母凭子贵。
窦太后能够办得到的事,她怀雪同样能够办到。
“贞王妃真是有志气,”窦太后虽瞎了眼,瞧不见怀雪说话的神情,可听得她一字一句说来,那样明快,不但入情入理,滴水不漏,根本就是牢牢堵住了她的嘴,想要再“劝”已无法开口。
一时殿中静了下来,静到连嫔妃发髻上坠着珠玉碰撞的声竟都清晰可闻,显然怀雪在首轮的交手中占了上峰。
冯太后虽算不得见惯不惊,倒是有些惊诧于怀雪对窦太后的态度,如今连她见了窦太后都不免减了几分气势,偏是怀雪能够做到不卑不亢。
她的心下有些凄凄然,怎么自个儿地位已经如此尊贵,却越活越卑微,而怀雪不过是个已故亲王的孀妃,却越活越大气,越活越有滋味,因而有些泛酸道:“你又何必处处逞强?”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柱香,臣妾效法窦太后娘娘虽不可同日而语,还请冯太后娘娘切莫耻笑了去。”怀雪知道外强中干的表姐此刻对她不仅是刮目相看,隐隐还带着几分酸楚、又或者是喟叹。
属于冯太后的无限风光早已随着和帝的驾崩,荣帝的登基轰轰烈烈的过去了,一个过了气的太后,如今不得不仰人鼻息,看荣帝母子的脸色行事,却也是可叹可怜。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怀雪之所以这样说话也是旁敲侧击的警醒她,怀望她不要在深宫的泥泞中越陷越深,不可自拔。
她想让天放幸福,所以在这刻还是怀望冯太后能够回头。
正当怀雪欲先后摆布了两宫太后,惺后眼见僵住了,连忙插话打圆场:“皇婶,依本宫之见此事还是得从长计议,两宫太后都是为了您着想呀。”
淑妃:“就是呀,皇后娘娘也都是再替您考虑!”
……
“臣妾与两位太后俱是叔母一辈的人,如今倒要教作小辈的来操心,真真是羞得无地自容,皇后娘娘、淑妃娘娘可否移步到偏殿少憩,就请留几分薄面给臣妾,容臣妾与两宫太后说几句体己话。”
一群愚蠢的女人,合着嫌宫里不够乱还跑到她家里来搅和?就算惺后与淑妃贵为荣帝的妻妾,但她们似乎还没这个资格参与到上一辈的事非恩怨。
更何况,她不进宫倒也罢了,若是进宫,荣帝甚至不会多觑她们一眼……并不是她对荣帝充满了自信,只因她在这个时候恰当的抓住了他的软肋。
荣帝动了几分凉薄的心思。
之所以称之为凉薄,一是不会改变后宫的格局,二是不涉及朝堂的利益,多给她几分所谓的恩宠,甚至让她“荣登”贵妃的副后之位,并不曾触及荣帝的底线。
荣帝曾经为了权势而始乱终弃,怀雪可以选择不再记恨,但他却永远失了她的信任。
看得以惺后为首的一干后宫嫔妃恹恹离去,怀雪递了一个眼色,王府的丫环上前带上了雕花重门,她方往殿中明瓦下横放着的玉屏宝座上施施然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