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声响

耳边隐约传来绣花鞋盆地踩着地面的声响,丽妃俯下身来,柔媚得意的笑声回响在四下,好生刺耳,她故作关切状,“哟,怎的才挨了一下,小脸就白成了这副模样,真真是教本宫心疼得紧呢。”

我努力侧头看她,目光清冽如霜,狠狠朝她脸上呸了一口,骂道:“贱人。”

左右惊怒,待要上前,却教丽妃以手制止。她死死盯着我,一张俏脸全绿了,眸光阴恻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忽而一笑,以手优雅拭去面上血沫子,“瞧妹妹这精神,看来是无碍了。香琳,香溪,替本宫好生伺候着云主子,定要让她满意而归。”

香琳香溪齐齐答:“是,奴婢遵命。”

木杖如雨点般无情落下,力道自是较初时还要来得狠辣,我咬紧牙根,努力支撑着神智,听那从旁的宫人无甚感情地喊着:“二、三、四……”

疼到了极致,神思微微脱离躯体,竟也不觉得有多疼了,可我的嘴里却盈满了浓重的血腥味,那血顺着嘴角缓缓渗出,衬着苍白如纸的脸,很是惊心怵目。

不知是数到了几下,我已濒临昏迷的边缘,却听身后一声急怒的高呼:“住手,都给我住手。”

香琳和香溪只听命于丽妃,没有她的示下,自是不会轻易停手。

我已累得无一丝气力,就连指尖都无力抬起,只得趴在板凳上,声息细缓,似乎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就魂归西去。

我听不清身后南宫婉与丽妃是如何激烈地争吵,只知身后众人齐齐一声惊呼:“三小姐……”

一片阴影从上而下将我罩住,有温热的泪滑过我冰冷的脸颊,南宫婉哽声唤:“云姐姐,对不住,婉婉来迟了。”

从来只流血隐忍不语的我,因了南宫婉情真意切的这一句歉疚,忽然就落下泪来。

“婉婉……”

然而,这一刻的温馨并没有维持太久。

丽妃气急败坏奔来,大力拉开南宫婉,怒吼:“南宫婉,你非要与本宫过不去,是不是?”

南宫婉被拉得踉跄倒在地上,眼中淌下一行泪,凄凄望着丽妃,“二姐姐,你就放过她,不行么?就当是婉婉求你了,好不好?”

我看得心酸无比,奈何身子重如千斤,竟是半分动弹不得,就连声音也细若蚊咬,“婉婉。”

可南宫婉一句声泪俱下的“二姐姐”并未和缓半分此刻紧绷的气氛,丽妃半眯着眸子,艳丽的面容阴沉沉的,“这个贱人当众驳本宫的面子,出言不逊,若不重重治她,本宫今后如何打理这后宫,如何在诸妃间立信?婉婉,你莫要糊涂,反倒亲疏是非不分了。”

“云姐姐是皇上的人,即便她言行有何不妥,也该交由皇上处置,二姐姐怎能在此动用私刑?”南宫婉据理力争,气得丽妃煞黑了一张俏脸。

“如此说来,你今日定要护着这个贱人了,是不是?”

南宫婉回头看我一眼,柔弱无依的清瞳闪动着坚毅的光芒,轻而坚定道:“今日之事,婉婉决不能坐视不管。”

“好,很好。”丽妃咬牙一字字道,忽而将南宫婉从地上拉起,紧紧扣着,沉下脸,“既然你要管,便陪本宫一道看着罢。来人,接着打。”

香琳、香溪怔了一会子,猛然回过神来,举起木杖朝我狠狠拍下。

“云姐姐……”南宫婉凄厉地唤我,欲跑过来,奈何却挣脱不了丽妃紧扣住她的双手,只是涕泪相和流。

“不要再打了,二姐姐,婉婉求你不要再打了。再打,该出人命了。”

然而丽妃面罩寒霜,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睇我道:“既然婉婉开口求情,你求饶一句,本宫便放了你。”

汗水浸湿了头发贴在眉间脸颊,湿腻腻的教人难受,我勉力睁眼,笑了笑,吐字如冰:“贱人,休想。”

丽妃的眸子瞬间黑透,亦勾唇一笑,射出寒冰般的光芒,“打,接着打,往死里打。”

“谁敢!”森冷震怒的嗓音,仿若从地狱传来,直直撞击在我的耳膜,清泪盈盈掉落。

他,终于来了。

那泪,如疾风骤雨般掉落,我的嘴角却不自觉扬起,漾出动人的笑靥。

耳边乍然传来“呼呼”两声巨响,眼风一扫,是香琳香溪捂脸跌倒在地,不仅半边脸高高肿起,嘴角还缓缓渗出血丝,满眼惊惶无措,全无初时的神气,让人看了不禁想拍手称快。

一阵疾风伴着淡淡的檀香窜入鼻尖,脸颊被人小心翼翼托起,男子熟悉惊痛的脸映入眼帘,那黑亮的眼底竟噙着泪,他低低唤:“墨迟……”

轻轻一声呼唤,如春风拂晓般,吹起如烟往事袭上心头。一幕幕,皆是他给的温暖。我望着他,明明想笑,眼泪却汹涌落下,许多话哽在喉咙间,愣是吐不出来。

他看我这般神情,眼底愈发伤痛,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颊,拭着我嘴角的血迹,一时竟也说不出话。

我的泪渐渐止住,抓紧他温暖的手,彷佛害怕再度失去。我知,他来了,我便安全了,再无人能肆意凌辱伤害我。只因,他不会容许。

“我,一直在等你来。”

“我知,纵然被世人所弃,这世上总还有一个你,不会背弃我。”

背对着众人,男子的眼中迅速凝聚起一层水汽,悄然滑落,无声握紧我的手,将他的决心他的心意无声传达给我。他的泪,只许我一人。

方才事出突然,众人都被男子的气场震住,满场寂然。此时丽妃已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目光来回打量着我和来人,厉声问:“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打伤本宫的人!”

“爱妃,不得无礼。那是夜帝秦珩,朕远道而来的贵客。”慵懒的语气,彷佛在说的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浑然未觉怒容满面的丽妃因了他的话、他的出现,已是花容失色。

“皇……皇上。”

从光晕里缓缓走出的男子,一身耀眼的绣金龙袍,看似漫不经心的容颜却散发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只轻轻一扫,就教在场众人心儿直打颤。

“爱妃近来似乎十分清闲?”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却将在场诸人的目光皆聚集于丽妃身上。

丽妃望着他,踌躇不敢语。

秦珩看我伤痕累累,俨然是受尽了折磨,愤然起身质问:“敢问皇上,您所说的好生照料朕的妻妹,便是这般照料的么?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朕还真是不敢相信。还有,那个狠毒的女子,她又是谁?是皇上的妃子么?今日之事,还望皇上能给朕一个合理的交代!”

慕容瑜走过去,一手轻轻揽过丽妃的肩,笑得云淡风轻,从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彷佛我不是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而是一个陌路人。

他挑眉笑:“今日之事,不过是妃嫔间的争风吃醋,夜帝要朕如何给你一个交代?”

我抬首而望,颜如霜,眸华清冽,恍若一汪结冰的寒潭,微张着嘴,似乎错愕万分,然颤颤发抖的身子却透露出我此刻心底如烈焰焚山般的怒气。

妃嫔间的争风吃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转瞬便将丽妃方才的暴虐推托得一干二净,慕容瑜,好你个心肝全无的慕容瑜!

指间关节发出几声粗暴的响动,我侧首,望见秦珩气得发青的俊颜,他冷冷道:“妃嫔间的争风吃醋?似乎,墨迟还尚未受封成为皇上的妃子吧?皇上此语,会否言之过早?再者,即便墨迟入了宫为妃,难道一时嫉妒就可轻易要了别人的性命?

就算丽妃娘娘宠冠六宫,也得掂量掂量那人的身份吧。朕的……妻妹,怎容得他人这般欺辱?此事,朕绝难善罢甘休。”

慕容瑜仍是漫不经心地笑着,还低头在忐忑不安的丽妃颊上轻擦一吻,眸底光华十分玩味,“夜帝的……妻妹么?朕怎么看着不像,反而有几分像是在维护……情人。”

此话一出,在场诸人表情各异,不乏诧异讪笑之色。再望向我和秦珩时,不由带上几分异样鄙夷的目光。秦珩对我的心意,早在晋国时,就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时隔三年再度重逢,变了时空换了人世,这一层朦胧的情意被慕容瑜这个冷面无心的人不留情面点破,倒真是让人有几分难堪。

“离帝怎的如此说话?本宫的亲妹妹,陛下因着本宫的缘故,待之亲厚些,有何不可?”微冷的嗓音,从慕容瑜身后传来,一身华衣艳丽的宫装女子踏着步子缓缓现身,音容如昔,正是当年远嫁夜国的云墨妩,我在这世上唯一骨血相连的亲人。

“四皇姐……”我喊,热泪盈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

云墨妩站在那儿,广袖垂地,三年不见,她倒是略见*。凝神一看,她的身旁还伴着一名风姿俊朗的男子,白衣胜雪,眸若点漆。而我,歪在秦珩的怀抱里,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两个少年,一个*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然而,终究都不是能与我相携之人。如此一想,这样的重逢竟显得有几分感伤。

而那人的脸,掩在树叶的阴影里,含着泪,我看不清,亦不敢正眼去瞧,惟恐,会再次碎了心。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技花样画罗裙。

无端的,我就想起这首词来。而那静立不动的女子,荣华更甚往昔,可那含泪的瞳眼深处却分明还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到底,都不是当年的人了。

云墨妩顿了顿,眼眶渐湿,飞奔过来俯身轻轻环住我的肩,满眼心疼,“七妹,教你受苦了。”

我心下释然,疼得脸都白了,却一径摇头而笑,泪雨纷飞,“不苦。四皇姐,能在这儿见着你,迟儿心里很高兴呢。”

云墨妩拍拍我的手背,眼泪齐刷刷滑过脸颊,倏然起身,沉脸道:“离帝,今日之事,您就不打算还本宫的妹妹一个公道么?本宫方才可是亲耳听着丽妃娘娘下令要往死里打的。今日如若不是本宫和陛下及时赶到,是否本宫的七妹就要命丧于乱棒之下呢?”

三年未见,昔日温婉单纯的四公主已然脱胎换骨,长成一个气度雍华的深宫宠妃,眉眼间隐隐透出几分凌厉的气势。也不知,这一分转变,是在夜国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寂寂深宫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历练才换来的。

我暗自想着她这几年独在异乡的日子,不禁有些心疼。一面,暗暗将手从秦珩手掌里抽出,将身体的重量渐倚向一旁的云墨妩。我分明看到,因了我不动声色的抽身离去,女子秀美的眼底滑过一道亮光,连带着低头看我的目光亦平添了几分柔色。

她心里,到底还是介意。纵然姐妹情深,可秦珩,毕竟已是她的夫婿,这天下间她不愿与第二人分享的夫婿。

无视云墨妩咄咄逼人的目光,慕容瑜低头轻笑,指尖轻柔抚过丽妃略显僵硬的面庞,柔声问:“爱妃,夜帝与云妃皆向朕讨要交待呢。你说,朕应当如何是好?”

丽妃的身子颤了颤,缓缓跪下,动人的眼眸渐浮上一层泪光,含了无限委屈道:“臣妾知错,不该计较云妹妹的出言不逊,不该小气生出这许多的是非来。是臣妾不好,请皇上责罚。”

我又惊又怒,睁大双眸,“你……”

丽妃口称认错,却于不动声色间将过错推到我的身上,真真是可恶至极。什么叫“颠倒黑白”、“做贼的喊捉贼”?这便是!

秦珩的鼻子冷冷哼气一声,还不待说些什么,一人越众而出,衣袂翩雪,掀袍在慕容瑜面前跪下,沉声道:“臣斗胆,为丽妃娘娘求情。娘娘伴驾多年,与皇上夫妻情深,素来贴心解意,于后宫事务上亦是尽心尽力,想来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家和万事兴,恳请皇上从轻发落。”

一字一句,无任何疏漏落入我的耳内,我缓缓勾唇而笑,眼底却漫上一层泪意。无论旁人说什么做什么,我皆可以不在意,可他这般维护着丽妃,却教我钻心刻骨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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