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客气

心莲不客气地甩开她的手,上前几步,将一纸信笺递到我面前,“这是青公子差人送来的,说是有要紧的事找您。看与不看,昭仪自行定夺罢,奴婢告退。”

说罢,她将信笺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倒很是干脆。

青公子,是那日雨中为我撑伞的男子的代号。那日我昏倒雨中,心莲冒雨来给我送伞,敲撞见青公子欲送我回来,是以结识。整个莲华苑内,只我和心莲知道他的存在。

不过,他这般着急找我,会是什么事?

我缓缓在桌边坐下,默然不语。

心梦走过来,径自取过那封书信欲打开,喋喋不休:“什么‘青公子’?心莲姐姐近来越发爱故弄玄虚了,整天鬼鬼祟祟的也不知在谋算些什么。明明知道昭仪册封在即,宫中多少耳目在紧盯着,想寻昭仪的不痛快,她还这般不小心地将一封来历不明的书信送来。待奴婢拆开来看看,省得连累了昭仪。”

我蓦然回神,目光如电矢般射向她,无甚表情道:“放下那封信,你出去。”

心梦已打开了风口,手指搁在封口处,此时闻言停了动作,委屈地看我,“昭仪,奴婢是怕您会遭奸人陷害,是以才会……”

我睨着她,眸光清然中含了一丝警告的意味,“纵然你有一千个好由头,但主子的信件,若无许可,做奴才的就不该自行拆封,即便是身为侍婢的你也无此资格。此举无异于越俎代庖,目无尊上,若非念在你一路上随侍本宫舟马劳顿的辛苦,今日必赏你杖责十下。”

心梦吓得跪下,面色煞白,手中的信封也跟着跌落在我脚下,“昭仪,昭仪,奴婢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我弯身蓉信件放在桌上,慢慢饮着茶,也不唤她起来,只似笑非笑道:“心梦,本宫怎么觉着你最近似乎颇多动静,管得有些太宽泛了?”

心梦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抬头满眼的泪,直直望我,“昭仪莫不是怀疑奴婢的忠心吧?昭仪,奴婢对您的心意堪比日月……”

“出去。”我打断她,只觉头疼得厉害,扶额闭目静憩。

心梦怔一下,轻轻道声是,遂退了出去。

待到门扉合上后,我迅速挣开双目,倦态尽失。抖抖信封,将信取出摊开,一目十行。

“今夜子时,御花园秋波亭一见,务至。”我一字字念。

观其字体如行云流水般飘逸,颇有几分青衣公子仙鹤般飘然独立的味道,想来这邀约是真的。心梦纵然多事,可方才有一句话却说对的,我受封在即,颇多瞩目,私会除皇帝以外的陌生男子,若被有心人士抓住,只怕会横生枝节。

那,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

我捏着那一纸信件,陷入沉思中。

《新唐书?历表》中曾言:“古历分日,起于子半”,以子时的中点,为一日之始。然而朝北而望,浓墨般铺撒开来的夜幕,黑漆漆的,望不见一颗星子。

我披一袭宽大的黑袍,大大的帽沿将我的小脸深深掩下,提一顶羊角宫灯,匆匆而行。到了后门,我谨慎地张望四周,只觉花园树后似有黑影闪动,仔细一看,又没了踪影。子时是鼠活动最旺的时间,许是我看花了眼吧。见无人跟随后,我拉开门扉,毫不犹豫踏了出去。

来至秋波亭外的时候,亭中已立着一人,负手而立,皓月凌波下,男子颀长的背影如兰芝玉树般绝尘脱俗。

几乎就在同时,青公子缓缓回身,唇边绽出一缕薄笑,“你很守时。”

我小心地望一望四周,见无恙后,快步踏入亭内,摘下头上的罩帽,急急问:“公子这么着急找我,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宫中耳目众多,我只怕不能久留。”

青公子不再看我,凝望湖面的侧脸弧度优美,如玉般温莹,“此刻,我是该唤你一声‘七公主’,还是尊称一声……云昭仪?”

我怔一怔,“你邀我来,就是为了封妃一事?”

肩头落下一双温暖的掌心,青公子含笑的双瞳在黑夜中分外动人,他极认真地劝我:“若非万不得已,不要投身帝王侧。真正的帝王,心中只有宏图大业,不会耽于儿女私情。宠而不爱,会是一个女子命中最大的悲哀。墨迟,放下仇恨,你还有别的路子可走。”

我微勾嘴角,冷笑如冰,“投身帝王家,我何曾奢望过能有半丝真心来着?只要拥有帝王的宠爱,我就能手握权利,就能……”

心底积蓄的恨意如温火煮酒般冒着泡,眼角眉梢都似恨,几不能压制住,但我终究深吸一口气,平缓了语气道:“再者,如今的我,背负国仇家恨,除了依附这天下间最强势的男子,还能有什么路子可走?”

青公子眸光柔和,一字字道:“墨迟,报仇不是你生命的唯一。你可以选择……嫁给我。我虽不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男子,可保你一世安乐无忧,还是绰绰有余。”

“嫁给你?”我诧异地打量他,不禁笑了起来。

青公子微微蹙眉,“嫁给我就这么可笑?”

我忙止住笑,眉眼间仍溢着浅浅的笑意,摇首道:“不是。”

顿了顿,我直直望入他的眼底,轻轻问:“你说娶我,是因为喜欢我么?”

“不是。”青公子望我一眼,答得极干脆。

我诧异地扬眉,“那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虽不喜欢你,可至少心里极欣赏你,不愿见你在后宫争斗与报仇雪恨中渐渐埋没了你的本性。我希望,那个扬鞭立马的雪犀公主,纵然亡了国失了家,依旧还能保有着曾经的骄傲和纯真。我并不愿有一日得见,你为了国仇家恨,变了心性,将一世韶华辜负。”

那一刹,我无语凝噎,心头漫上一股久违的温暖,眉眼间的恨意淡去,浮上几许真诚的笑意,轻轻吐出:“谢谢你。”

“你……”青公子默默看我,眼神极复杂,几度张口,方叹着气道:“有时候,真觉得你和她有些相像,一般透着几分倔强的如画眉眼。也许,这也是皇上将你留在身侧的原因罢。”

我隐隐从他含蓄的话语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忙追问一句:“她?她是谁?”

青公子扶杆而立,仰首望月的侧脸略显萧瑟,竟似没听见我的问话,兀自低喃:“许久不曾有人提起你了。璃雪,一别经年,换了世事,几度秋雪,如今还有几人能记得你当年翩舞桃林的仙姿玉影?美人如花隔云端,还有谁能再见你的笑颜?”

他的声音略带感伤,低沉得几乎听不清,可我还是耳尖地捕捉到了“璃雪”二字。上官璃雪,那个曾经笑靥如花,名满天下的离国第一美人。青公子口中的“她”竟是她,最教我诧异的是,他竟说我有几分像她。

上官璃雪,这个名字,于我,甚至,于天下人皆是不陌生的。当今天下三大美人:落桃飞雪,墨舞倾城,还有颜雨如梦,分别代指离国的上官璃雪,我,还有夜国的秦颜雨。而璃雪之所以流芳天下还因了一个人,因了那个人对她的痴情不悔。而这个痴情天下尽知的男子,就是如今那位冷面冷心的离国君上慕容瑜。

初时在晋宫,听宫里的侍女议论着慕容瑜对发妻的深情时,我年仅十岁,于男女间的情爱尚是懵懵懂懂,并无甚感觉。后来渐渐长大,遇见了自己钟情的那一人,情窦初开,方从那段名扬天下的帝后传奇中觉出一丝艳羡。然而,光凭耳闻,不曾亲眼目睹,到底不能尽信。如今听青公子这般心有戚戚的口吻,倒是可从中瞧出几分慕容瑜对这位已逝结发妻子的情深。因了纪念这位绝代佳人的缘故,慕容瑜昔日曾亲自写下悼文,扶棺下葬,罢朝数月,声称有生之年再不立后,此等情深,倒也是对得起这位倾国美人了。

许是觉察我异样的静默,青公子回过神来,低头一笑,宛若万千梨花绽开,“你,怎么从来不好奇我是谁?”

我抿唇微微而笑,眸光清然,含了一缕睿智的亮光,“那是因为……我一早就猜出了你的身份,汝夏王。”

能随皇帝前往鹿台的非亲则贵,而那一年慕容瑜带去的人中,就有他同父异母的胞弟,汝夏王。兼之他出入宫禁是这般的自如,又是如此风华,是以我能猜出他的身份,不足为奇。

远处有火把簇拥而至,脚步匆促,隐闻人语,“秋波亭果然有人。丽妃娘娘有令,速速进亭拿下那一对密会私情的狗男女。”

我的嘴角不自觉勾了一下,凝目四望,火把从四面八方簇拥而来,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无处遁形。望着微微蹙眉的汝夏王,我问:“王爷,这下怎生是好?”

汝夏王蹙眉不语,似也在思寻着对策。

秋波亭地处御花园中心,四面植以花草,地势平坦,根本无处藏身。略略抬头,当后头的湖面在月光的掩映下在亭内氤出片片泠光时,男子的黑眸蓦然一亮,他抓住我的手,问:“你会水么?”

儿时玩耍不慎落水的恐惧浮上心头,我使劲欲挣开他的手,拼命摇首道:“不行,我怕水。”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与火把步步逼近,情势危急,已是刻不容缓。即便我与汝夏王之间再清白不过,可若被一干宫人抓住在御花园深夜密会,只怕空张一张嘴也解释不清。

汝夏王目光一沉,紧紧攥住我的手,半拖半抱,两人齐齐纵身跃下湖面,溅起水珠无数。

甫一下水,我惊恐不已,水从四面灌入我的口鼻嘴耳朵,呛进了好大一口水。那种恐惧中几近窒息的感觉,仿若是有一根无形的线缠在脖颈间,生生要勒断我的喉管。我不断地在水下吹着泡泡,挥舞双手,想让他带我上岸。然而男子的手紧紧地攥住我,目光径直望前,带着我一路游往前方,仿若未见我的异样。

渐渐,随着在水下潜伏的时间过长,我的呼吸越来越弱,意识涣散,眼皮渐无力合上,心底前所未有的绝望着。

我就要这样死了么?国破家亡时,我都没有死去,而是选择了苟延残喘地活着。难道今夜,我便要甘心情愿地在这深湖里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我不甘!我不甘!

那一刹,恍惚间,唇畔触及两片柔软,我无从分辨那是什么,只觉得有热气源源不断地传送到我的口中。双眸依旧紧闭,可身体却没有方才那般难受疲软了。我想,只要这股热气不断,我便不会死罢。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在轻拍我的脸颊,焦急呼喊:“醒醒,七公主,你快醒醒。”

我听见了那人的声音,但身体各处都透着深深的疲软,无力做出一丝回应。

终于,在唤了许久无用后,我方庆幸耳根子干净了许多,可以安稳睡一觉时,一股大力推压着我的胸口,一下接着一下。那人不断呼唤:“七公主,快醒来,快醒来呀。”

胸口闷闷作疼,我蹙紧眉头,终于,嘴一张,有污秽的湖水伴着小鱼水草呕出。

我轻咳着,以手捂嘴,缓缓张开双眸,眼前模糊的人影渐转清晰,虚弱一笑,我道:“多谢王爷救我。”

略略抬眼打量四周,银线般的流光月色透过树隙投落下来,墨绿环绕,伴着清风,十分惬意。皇宫之内竟有这样一个幽静之所,倒是难得。想来此处已远离秋波亭,我轻吁一口气,遂放下心来。

“此处很安全,你不必担心。”汝夏王见我转醒,如释重负般松口气道。

“嗯。”我轻轻答应着,这才发觉自己正平躺在一片密林的草地上,衣裙湿透,锦缎浸水紧贴着皮肤,尽显姣好的身段。脑海一瞬间滑过方才水中危难之际,汝夏王以嘴渡气与我的画面,顿羞得双颊通红。

想必我的心思,汝夏王亦有所体察,俊脸微红,忙轻咳两声道:“方才……”

我料到他会说什么,急忙打断:“方才之事只当做了一场梦,权宜之计,非王爷之过,就不必再提了罢。”

汝夏王静静望我,微扬的嘴角带笑,竟是那般的英俊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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