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嘱咐
去昭阳殿的时候,我还特意嘱咐宫人抬辇远远避过御花园而行。只怕此刻阖宫的人都在留意夜帝态度的骤然转变,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自古君心难测,今日吹这阵风,也*日就吹另一阵风了。父皇膝下共有五位公主,想将女儿嫁给夜帝的,只怕不只王贵妃一人。
而有时候,懂得避开风尖浪口,自然也就跟着避开了许多无谓的是非。更何况,这原本就是我所求。只是如此一来,底下的宫人不知深浅,倒是颇有怨气,大抵是为我不平罢。
到了昭阳殿门前,如往常般,我挥退欲入内禀报的宫人,独自一人踏了进去。
到了大殿门口,我轻提裙裾,笑意轩然奔入,“母后,儿臣给您请安来了。”
只听座上传来女子的娇笑,竟是王贵妃的声音,“皇后瞧瞧七公主,可真是孝顺呢,昨夜遇刺受了不小的刺激,今早还记得来给姐姐请安。不像墨妩那丫头,这一大清早就扔下本宫这个母妃,自个儿游御花园去了。”
我怔住,来的时候,并不曾料想,王贵妃也会在。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可她这般明显的说辞,只怕会引来母后不悦。
果真,徐皇后置下茶盏,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凤眸含威,睨着王贵妃,不疾不徐道:“本宫记得,昨夜皇上与本宫俱已下令,六宫之中,任何人不得谈论昨夜之事,违者赐死。妹妹这般提起,不知是不把皇上的圣意放在心上,还是不把本宫这个皇后瞧在眼里呢?这两桩,无论是哪一样,可都是死罪,只怕妹妹消受不起呢。”
王贵妃面色一白,忙起身跪下认错,“臣妾惶恐,方才一时失言,还请皇后恕罪。”
母后朝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她的身畔,而后淡淡道:“妹妹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以后可得长些记性才好。这一时口快,害了妹妹不打紧,若是因此误了墨妩,那可当真是得不偿失了。”
这最后一句话,母后说得是意味深长,王贵妃听完面色骤变,想来是听明白了母后话下的深意,忙道:“是,臣妾受教。”
母后摆手,“本宫乏了,留迟儿在旁说说话就好,妹妹回去罢。”
王贵妃恭谨道:“是,臣妾告退。”
王贵妃走后,我依在母后的身侧,撒娇道:“母后,王贵妃不过是不当心说错了一句话,母后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当心伤了身子。”
母后宠溺地点了点我的额头,笑道:“你啊!真真是个教人不省心的。本宫听说,夜帝昨夜道你宫里去了?”
我腻在母后怀里格格直笑,“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母后。”
母后望着我天真浪漫的笑颜,宠溺之中又带着无奈,正了正脸色,方问:“那么,你老是告诉母后,你究竟是跟他说了些什么,竟让他做出了这般大的改变?”
我歪头一笑,反问一句:“这很重要么?儿臣以为,重要的,是人人都能如愿以偿,母后以为呢?”
徐皇后深深望我一眼,半是欣慰半是感叹,“吾家有女初长成。迟儿,你长大了。”
从昭阳殿出来的时候,我垂着眼睑,小脸儿煞白,无甚血色,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丹碧忙上前来扶我,关切问:“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命人去传太医……”
我忙抓住她的手,轻轻摇首,“本宫没事,就是觉着有些累了,回宫罢。”
丹碧不疑有他,忙应诺,招手命底下的人抬辇过来,小心地搀扶着我入轿。
回了宫,碧影见我神色有异,忙递眼色给丹碧,问是怎么一回事。丹碧无奈地摆摆手,示意她也不知。
我以手扶额歪在软榻上,将她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声道:“本宫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出去罢。”
丹碧和碧影只得欠身道:“是,奴婢告退。”
我闭上双眸,耳边又响起母后方才说的那句话,“迟儿,小心王贵妃和墨妩。昨夜之事,绝非意外。”
我不信,“母后,四皇姐和儿臣姐妹情深,断然不会加害儿臣的。”
母后嘴畔浮起一抹苍白的笑,眸光嘲讽,“姐妹情深?迟儿,深宫之中,人心险恶,再好的姐妹也会有反目成仇的一日。再说了,于一个女子而言,亲情从来敌不过爱情。你莫忘了,你四皇姐是倾慕着夜帝的,偏生事情又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母后相信,只要回去细加思量,心中自会有答案。回去罢,若是想好了,就来找母后,母后与你父皇定会给你做主的。”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母后的一位姐妹,也就是我的亲姨娘也曾入宫为妃,与母后一同盛宠荣极。我依稀记得,年幼时,姨娘常来母后宫里坐,待我亦是极好的。然而后来不知是因了什么事,人突然就没了,连腹中的惺子也跟着死去。此事一直是后宫里的一个迷,亦是禁忌,于是在父皇的默许下,从此再无人敢提起。听母后话里的感伤,莫非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恍惚间,那夜的端倪一件件浮上心头,四皇姐的心神不宁,临别时的依依不舍,那些画面顿时在脑海里鲜活起来,化作锥心的利刃。
“不……”我将自己深埋在软榻内,掩面而呼,眼泪透出指间的缝隙流淌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这样信她,这样敬她,这样帮她,她为何会来害我?那晚如若不是碰巧有人路过相救,难道她便当真要杀了我么?为了一个男人,就要对自己的亲妹妹痛下杀手?
因为你的存在碍着了某些人的路!
蓦然间,黑衣人阴冷的话回荡在耳畔,我抱头低泣,痛苦得无法言语。
此时有人推开门进来,越过晶帘一路入内,是碧影,只听她高兴道:“公主,四公主来了,是要请进来么?”
我猛地抬头,露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眸光冷冽如冰,吐出一句:“不见。就说本宫身体不适,请她回去。”
云墨妩与我素来交好,碧影不料我竟是这般神色,忙垂首答:“是。”
我再道:“出去。记着,若无本宫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碧影怔了一下,眼中滑过一抹受伤的神色,忙道:“是,奴婢知错,奴婢告退。”
一连几日,我心气烦躁,索性称病闭门不出,倒也落得个耳根干净。孰不知我的这一举动落在众人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意味,一时间各色流言满头飞。
这日午后,我睡醒胸口堵得慌,自出了门,坐在池畔的栏杆给湖里的鱼儿喂食,嘴里哼着一首记不起名字的歌谣,倒也怡然自乐。迎面却见丹碧铁青着脸走来,拉着碧影到一旁神叨叨地耳语几句,继而碧影也变了神色。
我继续撒着鱼食,若无其事问:“什么事呀?”
丹碧面色忿忿,眼看要脱口而出,却被碧影拉住,强笑掩饰:“回公主的话,丹碧姐姐与奴婢闹着玩呢,并无甚事。”
“哦,是么?”我撒下手中最后一把鱼食,起身淡淡一笑,眸光冷锐,“打什么时候起,你竟也学会跟本宫撒谎了?”
碧影忙跪下,叩首道:“奴婢不敢,请公主息怒。”
我面朝丹碧抬抬下颌,“丹碧,你说。”
丹碧挣开碧影的手,上前一步,涨得面色通红,“公主,外面那些奴才也忒不像话了。奴婢方才去御膳房给公主取东西,不想途经内宫竟听见那些宫人们躲在暗处偷偷议论,说,说是……”
我静立在那儿,眸色却紧了紧,“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她们居然说,公主这几日闭门不出是因了夜帝移情四公主,是以公主伤心之余自行惭愧不敢出门见人。奴婢当时听了气得不行,立时就赏了她们几个耳光,恨不能撕了她们的嘴。公主,奴婢已将那几个乱嚼舌根的奴才带回宫,如何处置,请公主示下。”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俏脸阴沉,“本宫没那个闲工夫浪费在她们身上。打发个人把她们领到昭阳殿去,将情况禀明,皇后自会处置。”
丹碧的目光满是解恨,应诺道:“是,奴婢这就去。”
我却栏下了她,“不,此事交给碧影去办就好。丹碧,你随本宫来。”
回了寝殿,我命人备下花瓣水,又在衣架前细细挑选着衣裳,一副兴致颇高的模样。丹碧心中不解,但见我难得露出笑颜,便也由着我去。
“公主,您要的风筝扎好了。”
我递个眼色过去,丹碧当即去为我取了风筝,扔了一锭碎银给那小太监,道:“这是公主赏你的,下去罢。”
那小太监忙欢喜地谢恩下去了。
丹碧在旁拿着风筝问我:“公主这是要去放风筝么?”
我神秘一笑,“也是,也不是。”
我原无心与任何人争夺,然而若是事情落到了头上,我却也不会坐以待毙。
刚要出门,就听宫人高声唱诺:“四公主到。”
我不禁蹙眉,情知今日这一面无论如何是避不过了。这些天来我闭门静思,云墨妩没少来紫宸宫拜访我,但每次都未能如愿进门就让丹碧等人以我病中须静养为由给挡了回去。
每次隔着门扉听到她转身离去时长长的叹气声,我的心里亦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就这般,在宫门口处撞了个正着,她惊喜地上前牵我的手,眸中盛满关切,“七妹可大好了么?这些时日姐姐常来探望七妹,可总是不得门而入。七妹,这是生姐姐的气了么?”
我轻轻拂去她搭在我腕上的手,侧首笑得天真,“怎么会?四皇姐多心了。还是,四皇姐觉得有哪里对不住妹妹的,心里发虚?”
云墨妩的面色禁不住白了白,而后掩唇而笑,“七妹可真是爱开玩笑?姐姐疼爱你都来不及,又怎会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确是妹妹玩笑了。”我又是一笑,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悲凉。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她姐妹之间竟已到了这般虚伪做作的地步?各自戴着面具,再不肯对彼此说一句真心话,再不肯交付信任。最可笑的是,这一切竟只因了一个男人的出现。
云墨妩的笑颜勉强而苍白,目光不经意瞥到站在我身后丹碧手中拿着的风筝,忍不住问:“七妹这是要去放风筝么?左右姐姐闲来无事,不如陪七妹一块儿到御花园去放风筝吧。”
就在此时,云墨妩身旁的侍女云霞却突然叫了一声:“公主!”
云墨妩转首,似有不悦,“什么事?本宫在与七公主说话,你插什么嘴。”
云霞忙垂首,声音极低却很是坚定:“公主忘了么?夜帝约了您午后去太液湖划舟的。”
“呀!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七妹,这……”
这主仆俩的一唱一和倒真是精彩。
我微微一笑,体贴道:“既是姐姐和夜帝有约在先,就快去罢。午后太液湖这会儿的时光最好,很适合谈情。姐姐,妹妹要到上林苑放纸鸢去了,失陪。”
说罢,我也不管她是什么表情,径直带着丹碧和几名宫女越过,往上林苑的方向行去。
初春时节,韶光明媚,上林苑姹紫嫣红开遍。
一碧如洗的蓝天上飘动着一只鲜艳的蝴蝶纸鸢,入耳的是女子快乐的银铃笑声,“飞呀飞呀,再飞得高一些。”
旁边的侍女纷纷追随而跑,焦急唤:“公主,您跑慢些,莫摔着了。”
我扬头笑得肆意,瞧见上林苑各处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的宫女太监,眼底笑意更深,朝宫人们挥手,“来呀,你们来追本宫呀。你们定是追不上本宫的。”
那些宫人大急,忙喊:“公主,您可千万当心。”
忽然,一阵大风起,我手中的线轴一时没拿稳,线就此在半空中断开,我伸手一抓,没能拽住。纸鸢便如风儿般渐飘渐远,飘向未知的宫苑深处。
我顿时急得泪花儿在眼中打转,直喊:“风筝,我的风筝。”
于是命了在场的宫人们四处为我找寻那只断了线的纸鸢,而我,撇开众人,独独携了丹碧往皇宫正门的方向走去。
我立在树下,神情怅然若失。丹碧忙跑过来替我撑伞,一面沉声呼喝周围的宫人,“还愣着做什么?七公主的风筝丢了,你们还不快替公主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