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戎装

廊下男子一身戎装,愀然站立,雨水不时溅落上眉眼肩头,却似浑然不觉。

“锦瑟死了?”

他这又是何苦?我蹙了眉头,疑惑地向他看过去。

“真的这么恨?”我越是沉默,他越是想知道。

我点头,想想,又摇头。

心里有空洞的虚无排山倒海地翻滚而来。锦瑟,似乎只是一个信念。就像我一直坚持的,这个丫头欠下的,终究要还。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此刻还恨我么?”

我停顿了一下,慢慢摇头,放缓语气:“我见过太多变故,后面的日子只想求个安稳。我知道,自己太渺小,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跟摄政王相抗衡的机会,可是……”

萧别突兀地做了个手势,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似乎只是想制止我继续说下去。静静注视我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那么现下,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了,是么?”

“是。”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刹那间有水滴从他的睫毛滚落下来,晶莹剔透似沧海明珠,顷刻跌碎在地上,是最斑斓的悲伤,四处飞溅。

有一种眩惑,让人短暂地失神。

走过长廊,耳边有深秋的风孤零零地掠过枯枝,寂然却分外清晰。

入冬没几天,清婉的病势渐渐凶险。

“禀上阳公主,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的身体沉疴已久,早已是油尽灯枯。怕是……怕是,熬不过几个月了……”老太医颤巍巍地跪着回话。

油尽灯枯,熬不过几个月了……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我紧捂住双眼,满室的烛光晃得人眼睛发涩。

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筱柔,筱柔……”

内室传来微弱的呼唤,是清婉。

我缓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拿帕子在脸上擦了擦,急忙赶到榻前。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青青白白的?”

“是么?”我抹了把脸:“大概是天冷了……”

“真是的。这殿里可是搁了好几只火盆呢……”清婉挣扎着咳了几声,由侍女服侍着勉强坐直了些:“也不知道怎么了,这才刚入冬,竟似一天冷过一天了……”

我附和着扯了嘴角:“可不是……这不,我那里也是一刻离不得炭火呢!”心里忍不住阵阵发酸,这几天并不算太冷,只是,清婉的身体竟已经虚弱到这个样子了。

沉疴已久,油尽灯枯……

我愣愣盯着榻前的烛火,明暗摇曳。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人透不过气。

“筱柔,你跟我说实话……”她压抑着喘了一会儿,转身拉过我的手:“太医说,我还有多少日子?”

我心头一跳,定定看向她:“皇后娘娘,不用担心,有太医在呢。只要好好吃药,用不了多久,就会好起来的……”

清婉笑着摇头打断了我:“不用哄我了……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说,只是我自己的身体,我会不清楚么?”

“皇后千万别这么说,你……你毕竟还有皇帝哥哥呢……”我的声音凌乱又急切,似乎急于要给她一些理由,好让这个女子对尘世多一点留恋。

“皇帝……”她低低地笑了,又温柔又凄凉:“不想了,不想了……”脸色苍白瘦削,眼窝深陷,再也不是往日里那个明媚端庄的皇后娘娘。

“那,璇玑呢?璇玑你也不管了么?”

“璇玑,璇玑……”她喃喃重复女儿的名字,精神渐渐凝聚起来:“我的女儿……”

我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嘴巴,好像只要她说愿意,就再也不会反悔,可以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慢慢好起来。

“或许,我这个做母亲的,终究是要对不起她……”她低低轻叹,眼睛里渐渐有了湿意:“真到了那一天,筱柔,请你帮我好好照顾璇玑。”

“不,我不答应。要照顾,你自己照顾……你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嫁人,再生出一堆的娃娃,天天围着你叫皇外祖……”我的声音渐渐哽咽。

连璇玑都不能留住你么?

浮世铅华,聚散飘落,还有什么样的坚定,是可以把握的真实?

我再也压抑不住,低低抽泣起来。

晨昏朝暮似水流逝,转眼之间,已是崇哀二年。

尽管日日燕窝人参维持着,这个皇宫里最清雅的一枝花,还是迅速地枯萎了。

新年过后,清婉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昏睡。难得清醒的时候,却是连话都懒怠说。

四月末的一天傍晚,含章殿里突然来了消息。皇后娘娘想要见我。

“筱柔,你来了……”见到我,她微笑着招呼。

她笑得那样天真烂漫,明丽夺目,好像一个妙龄少女。甚至憔悴的病容都无法遮挡住这种绚烂情绪的流露。

我立刻怔住了。

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我还是温和地对她说:“皇后娘娘真该多笑笑,心思放宽了,身体自然好得快!”

“筱柔,整个皇宫里,就数你对我最好了。明明知道你是骗我呢,我还是很开心!”她探起身子,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我突然害怕起来。

明明她的手心是温热的,我却觉得有冷丝丝的气息不断自手掌交握处溢出。

“皇后娘娘不要胡思乱想,筱柔怎么会骗你呢?”我连忙回握住她的手,轻声地说。

“好,不想,我什么都不想。”她的声音温柔乖顺,向前挪了挪身子,轻轻把头靠在我的身上。

我没有移动仍然坐着,只是看着她,关切问:“怎么了?”

她笑得很温柔,一缕缕抚摸我垂下的发丝:“谢谢你,筱柔!”

然后安稳地躺下,睡了。

再然后,她就陷入了深度昏迷,再也没有清醒过。

清婉离世那日,京城里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烟雨迷蒙,氤氲了断肠人的眼眸。

两天后,清婉的遗体已经被安置在崇德殿的梓宫。我的皇帝哥哥却依然固执地守在含章殿内,不吃不喝,也不许宫人靠近。连平安公公都劝他不动。

他仰躺在清婉生前躺过的榻上,嘴里不断重复着:“你看,她死了,她居然就这样死了呢……”神情呆滞,甚至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这个“死”字一入耳,骤然戳得人心里刺痛。

两天里,宫人们矜持地哭泣,按部就班地治丧。他们哀婉地宣告:“皇后娘娘薨逝了……”好像那是一场高贵优雅的道别。

从来没有人说,“她死了”。

“对,她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日盼夜盼,都没有盼来你半次回顾。如今,她终于死了,你倒是舍得来了……”我强忍住呜咽,沉着声音说。

他愣愣地盯着我,神色茫然无措。

我向前挪了两步,靠得离他近了些。

迎面袭来熏天的酒气。

他突然微微地笑了。

我骤然惊讶得说不下去,他却笑出了声,微弱地吐出一句:“死得好。”

“清婉……你死了……只有你死了,我才敢来见你……”他断断续续开口,虽神情渐至凄苦,目光却有了异样的精神:“我答应过你,这辈子都会好好待你,可惜……我做不到了……我那样的懦弱,那样的狼狈……小时候多好,你从来不愿意进宫,也不希冀我为储……如果,当年我不要这个位子……”

他开始小声地说清婉过去的故事。

他们的第一次相见竟是在这个皇宫的新年宴上。他惹哭了年幼的清婉,信誓旦旦地说,将来必定娶她为妻。后来,她为他缝制精致的荷包,他送给过她亲手猎下的狐裘。在寒冷的风雪夜里,我的傻哥哥会翻过顾府的围墙偷偷去看她。偷了母后的金步摇,哄着她吃药。

他们还一起养过一只狗,在春天第一朵花开的时候,牵出去散步……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他和清婉之间有那么多的故事。

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古老传说。一只夜萤生活在一片茂密的森林,它有着美妙动人的歌声,夜萤渐渐长大了,它决定去看一看另外的世界。于是在一个清晨,它飞向了远方。生活在森林里的小精灵非常怀念夜莺,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却没有一个可以让夜莺再次飞回故里。

“你怨我吧?你是有资格怨我的……”他缓缓垂下头,目光中全是忧伤:“要怨就怨吧!”

“皇后娘娘从来不曾怨恨过你!”虽是臆测那个女人的心理,却也是我的心声。如果那个女人依然活着,不管是否还在爱他,相信都不会愿意看到他这样歉疚伤心。

“下辈子,记着不要再回来!不要……”他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突然泣不成声,恍惚着离开了含章殿。

小腹慢慢传来隐约的钝痛,脚步不由得渐渐虚浮,我赶忙扶住一旁的纹箫,低低喘息。

“公主,你……你怎么了?”

混沌中,我依稀听到纹箫惊急惶恐的声音。

记不清是怎样由纹箫扶着上了随侍的銮驾。

一路上,小腹隐约的疼痛逐渐加剧,渐渐明朗。

强撑着回到稼轩,忽觉一股热流自小腹直冲而下,揪心的疼痛旋即汹涌而来。

我竭力镇定地吩咐:“素弦,去请太医。”

所有的力气只够支撑着说完这一句,人便瘫软了下去,神智却始终清明。

太医们即刻赶来,一阵施针哺药,惶惶不安。直忙到入夜时分才一一退下,换上早已在门外等候的接生嬷嬷。

看起来,我可怜的宝宝,竟是要在今日出生了。

紫苏姑姑,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稼轩,我清楚地知道她一直守在我的身旁。想要唤她一声,嘴巴却始终张不开。

间或强自撑开眼皮的瞬间,依稀看见,稼轩里人影憧憧。侍女和接生嬷嬷一脸的焦急。

“公主,您千万醒醒……”纹箫隐约抽泣着:“咱们生完了再睡,好不好……”

傻丫头,哭什么?我也想醒来,可是不行,眼睛却如何都睁不开,从来没有过的酸涩。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分不清是累是痛。

这漫长的静夜,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疼痛时深时浅,神智时明时暗。我在恍惚中,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漠北,天边红霞明艳点将台上冲天杀气,他一马当先生死不计前来相救;返程途中遭遇到伏击,是他拼死护持,任背脊上莲花纹染满鲜血……

如果你不是我二哥,我一定牢牢抓住你的双手,这辈子都再也不放开。

多好笑,这句话,被我遗忘了那么久,怎么会在今夜莫名想起?

怎么能说?怎么能想?

怎么能……

我在惊急中仓惶抓住了自己的小腹――这个孩子,我怎么能生?

汗湿的手上忽觉清凉――有人轻柔地覆上去,一点点掰开,拿湿巾细细擦去掌中粘腻。

睁开眼,对上榻前温柔疼宠的脸庞。一双慈祥的眼睛,隐含微湿,似怜似爱,像是母后,又像是清婉。

“公主,您再忍耐一会儿……嬷嬷说,小家伙,快要露头了……”她帮我捋顺额前的鬓发,声音轻柔。

是紫苏姑姑。

我微微张了张嘴巴,想要唤她,却发不出一丝声响。眼皮越来越重,这样折磨人,疲累比疼痛更甚,让人忍不住想要放弃挣扎,就这样沉沉地睡下去。

“公主放心,紫苏姑姑在这里……”是紫苏姑姑紧握住我的手,嘴里不住念叨:“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殿下母子平安……”

“筱柔……”

我听到焦急的声音,近在耳侧。

是谁?

“您别怕,是淮南王殿下,一直在外面守着呢……”

二哥?

真的是二哥。

整夜的疼痛煎熬早已经麻木了知觉,却在这个时候,神智陡然间无比清晰。突然间惶恐起来,我怎么能就这样死去?

殿外的二哥正在守着我,我如何能死?

不觉用力挣扎。

婴孩的声音随即响起,嘹亮清越。

崇哀二年五月的第一个清晨,我的儿子出生了。

看着襁褓里孩子微皱的粉红小脸,之前的纠结辗转奇异地一点点平复消逝。

“这个孩子长了一双好眼,”紫苏姑姑接过孩子,由衷赞叹:“公主你瞧,他的眼睛多清亮有神!”

“是的。”我轻笑回应。大概所有的孩子,在母亲眼里都是最美好的吧!

何况,这样清亮明净的眼睛的确传神,真正是仿若世外清泉,幽幽沁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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