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打量
进去前,我低头打量了那辆马车好久。跟我想的一样,那辆马车比别的马车高一些,也宽大一些,可是掀开门帘一看,跟其他的马车绝无二至。好巧妙的心思!这个阿史那岚,性情怪异,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出了玉门关,我和纹箫刚从夹层里钻出来,就立即被分开了。我还是被领到了阿史那岚的那辆马车前。我也不多问,乖乖钻了进去。
“若是萧别迟迟不来,你该怎么办?”他低低开口,冰凉的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激得我一阵战栗。
我一言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理睬。
他也沉默下来,不再纠缠追问,只是静静看着我。像是带着一些不忍。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我一时重心不稳,重重向前摔去,脑袋一下子磕上车板,不由得痛呼出声。
“公主果然是金枝玉叶,坐个车也能摔着……”他呵呵地笑着,拉了我的手,扶了我坐好。
看着他的笑脸,我一下子失了神。这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笑声,暖暖的,很磁性。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我尴尬地看了一下他拉住的那只手,急忙抽了回去。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暂时停下来歇息。这里的五月末,气候还是很冷,不能在野外露宿,大家只好歇息在马车里。依然是我跟阿史那岚单独相对。
他拿了一壶酒进来,笑看我一眼,靠着车壁坐好。
我没有说话。他已经好多天不沾酒了,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喝酒。
“我的母亲美丽高贵,让人觉得多看一眼也是亵渎。”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一仰头痛饮了一口,艰难地闭上了眼睛,说:“今天,是她的忌日。”
我立刻愣住了。
“你很像她,”他转过脸看着我,目光迷离,“一样的高贵柔弱,又一样的镇定坚强。那天,你来到我的房间,明明是怕的,却依然沉静微笑……我还以为是我母亲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沉默了好久,忽然抬头,问:“你母亲呢,一定对你很好吧?”
“我的母亲也不在了……”我低低地说,想起我的母后,忍不住湿了双眼。我的母后若是地下有知,晓得她的一双儿女如今的情景,不知道该怎样伤心。
“对不起……”他呆愣了片刻,举着酒壶的手就此顿住,半天没有放下来,隔了好久,才无措地开口,“我刚刚忘了,天朝的先皇后,就是你母亲……”
这个人竟然会跟我说‘对不起’,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没想到,我们都是没娘的孩子……”他苦笑着低叹一声,又问我,“你母亲叫你什么?”
“青禾。”怔忪之下,我脱口而出,立即又有些后悔。
他呵呵地笑了,举壶又喝了一大口,长眉微挑,满目的阴霾渐渐消散,顿时化作一片波光潋滟。
“青禾,”他低低叫我的名字,语声混着酒气,温柔如夏日雨后的暖风。
我低了头不搭理,将脸藏在臂弯里,阖目假寐。忽然觉得身子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我疑惑地抬起头。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倒在车壁上,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闭目养神。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我分不清刚刚帮我披衣服的温柔男子,和那个阴骛诡谲,心机深沉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阿史那岚。
第二天,我们这一行人,坐着马车来到了一处树林。
下车之后,四下细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望去,竟是一处很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多是关外打扮。林子里不同的方位,密密麻麻地搭上了帐篷---原来是他的大军驻地。
这一次,他们竟然给我分了个单独的帐篷。虽然,帐外仍有士兵把守,却终究是有了一定的活动自由。
有一天晚上,士兵竟然抬了满满的一桶热水进帐篷,还送来了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是什么目的,浑然忘了自己此刻身处险境,只觉得有一桶热水洗澡,已经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的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走出帐篷。
一出帐子,就看到阿史那岚一手抓了酒壶徐徐朝我走来。
“女孩子,果然还是弄得清爽些好看!”
我低头笑了笑,算是答谢他的厚待。
月光的清辉匀净地撒在林子里,拉长了树的影子,落在地上一片斑驳。
我看着天上那轮清冷的月亮,恍惚得有些麻木。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来看看你……”他安静地就着酒壶喝了一口,抬头对着月亮,轻声说:“你看。这月亮真圆啊……我记得十岁生辰那天,我的母亲在宫中受了委屈,很伤心,却还是微笑着陪着我看月亮。那一天月亮很圆,就好象今天这样。知道她难过,我心里也不舒服,但还是要装出一脸的高兴……”
“浅画镜中眉,深拜楼西月……深拜楼西月……”他喃喃地念着两句诗,忽然回过头来看我,“我母亲最喜欢的诗啊!青禾,下面两句是什么?”
“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我闭上眼睛,他清冷的声音听得人突然想哭。
低头走回帐篷,却被阿史那岚的一番话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满心里都是惆怅。
人散市声收,渐入愁时节。
好个愁时节啊!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的天空,嗅着鼻端微凉的晚风,轻轻叹了口气。
那遥远的京城,隔着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盛夏了吧。几天之后,给我这边送来的饮食渐渐好了许多,就连纹箫都回到了我身边。
傍晚的时候,阿史那岚派人唤了我过去。
宽大的帐子里,收拾得清爽而干净,很像他一贯的作风。
“如果,萧别一直不来,你该怎么办?”他递了杯茶给我,悲悯地看着我问。
“我就没有想过,他会来!”我握了茶盏在手里,淡淡地说。
“青禾……”他突然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定定盯着我的脸,问:“你愿不愿意……从此留在我的身边?”
我立刻就被他的这一席话定住了身。
“你不愿意?”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手上一紧,用力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大惊失色地怒斥。
“他都不管你的死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从了我?”他紧紧逼视着我,似笑非笑。
我愣住,到嘴边的一声怒斥就此哽在喉咙里,忽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一时间悲酸辛辣,这一路上的千般委屈,万种坎坷,陡然涌上心头。
“如果我硬来呢?”他捏紧我下巴,俯身一步步逼近。
我惊怒至极,扬手对准他的脸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着满目的怒火瞪视着我,脸颊慢慢浮现出红印,反手一掌打过来,我立刻重重地跌坐在了地上。
眼前陡然一片昏花,脸上更是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我倒想看看,你是如何拒绝我!”
脖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随即传来,我的衣襟被他一把扬手撕开!
这些天,他一直语气温和态度和蔼,我还以为,至少对我,这个人会有起码的尊重,没想到……
我立即气得浑身战抖,“我是天朝的公主,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应当堂堂正正跟我天朝的将士们在沙场决战!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他的手在我的胸前陡然顿住,俊秀的面容似乎扭曲,眼底渐渐赤红,像是被怒火熏出了阵阵灼烈。
“欺负女人!”他重复一遍,突然厉声大笑起来,“为什么萧别害死我母亲的时候,就没想到是在欺负一个女人!”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着开口,“他日若有机会,我必杀你泄愤!”
阿史那岚手上加紧了一些,如铁钳一般掐住我的喉咙。
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我一定等着那一天!”
窒息的痛苦中,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慢慢迷蒙……突然胸口一凉,脖子上的钳制消失,衣襟又被扯开了一些。
我惊得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空气,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层层渗出。
他的嘴唇,冷冷贴在我耳边,低语,“佳人楚楚,我见犹怜。青禾,我给过你机会,要你自己心甘情愿地选择我,可你拒绝了。所以现在,可由不得你!”
“我早该知道,只要是心仪在乎的东西,无论是夺取,还是维护,都只有依靠武力!”他又咬紧了牙关,一把抱了我,边说边往榻旁走去。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道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咙里呛出的血,却已经麻木得不觉得疼痛。
这一点痛,如何比得上心里的屈辱愤怒?
他俯身下来,一下子将我压倒在榻上。
我不挣扎,也不再踢打,只仰起头,眼睛一错不错地朝他看过去,轻藐冷笑。
“阿史那岚,我无法反抗,也反抗不得。只是,请你记住,无论你对我做什么,你的母亲都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她会亲眼看着你如何去欺负一个同她一样高贵柔弱的女子……”
阿史那岚蓦地全身一僵,慢慢停了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一样的冷青。
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目光神情。周围安静得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之后,他站起来转身离去,步步生风。
及至走出门外,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恍惚地站起身,从容理好衣带,扶着颤抖的双腿,一路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跨进帐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没等我看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一声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剧痛起来。
那个都将军,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阵阵发黑,嘴里再次渗出血腥味……惊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就要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地咽回心里。
他恨恨瞪我一眼,再度扬起手。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听到身后一声呵斥,“住手,都将军!”
眼前骤然一亮,帘子掀*,阿史那岚一脸阴郁地负手立在那里,沉着声说,“不可对公主无礼!”
都将军转头看了他一眼,不甘心地悻悻收回了手。
“少主!”都将军屈膝行礼,却挡在帐门前,并不打算让避。
“退下!”阿史那岚冷声命令。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黑衣劲瘦,愈见萧索。
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都将军身子一抖,却还是低下头大声说:“属下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阿史那岚愣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属下跟随少主多年,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少主看在属下往日抛家弃子一心追随您的份上,容属下说完这些话!”都将军倔强地昂起头,不顾阿史那岚的脸色,从容开口:“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弟兄……您却在此刻,对这个敌国公主动了心……少主,正妃的血海深仇,难道您都忘了吗?”
阿史那岚静默着,好久没有说话,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煞白得有些吓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只是,都将军,你既然还知道自己是我的属下,还是个军人,就应该知道什么是军人的天职……”
话音未落,就见他往前两步,骤然翻手一掌,直直击在都将军身上。
都将军一直跌撞到帐篷的边缘,喷出一口鲜血,晃了一下,终究跌倒在地。
惊骇之下,我愣神片刻,顾不得细想,随即慌忙走过去扶起他。
鲜血从他的唇角滴下,他面如金纸,颤颤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可以想见,那一掌,该是何等的大力。
“阿史那岚!”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前几天还在我面前喃喃吟诗的温和公子,此刻竟然会如此枉顾自己属下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