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梦兆七

梦中。

潇水城自深夜转入白昼似乎只在刹那之间。

从天光初显,到人声渐起,再到各家商贩支起铺子,最后人潮淹没街头巷尾,从始到终,彷如眼前按下了快进键,转瞬的功夫,一场古装剧市井便布景完成。

“快些过来!请你吃面。”

人群那头,女侠踮着脚冲李长安直招手,脸蛋儿迎着晨光,笑得眉眼飞扬。

“这城里十几家早餐铺子,就数舒家婶子的羊汤面用料最足,一口下去,暖乎得很。”

女侠口中的舒家汤面,是一处临街开设的小铺子。简简单单架起锅炉,支起个棚子,再摆上几套桌子长凳,便做起街坊四邻的买卖。

到了地儿,也无需店家招呼,女侠熟门熟路寻了个空闲的位子坐下。

把配剑并几枚铜子往桌面上一拍。

要上了两碗招牌羊汤面,多加葱花,多加羊肉,最好不要面。

“好嘞,马上就好。”

灶台间忙活的老板娘立时应了一声,转过脸来,却瞧得李长安一愣。

倒不是那位老板娘如何风韵动人,而是她生得圆脸圆眼,细细一看,不就是昨夜那个要吃人的猫母么!

怎么今儿褪去了脸上的猫毛,收起了手上的爪子,就做起了人间的买卖。

这梦什么个状况?晚上是妖,白日是人?

“傻站着做什么?坐呀。”

少女拍着桌子,不停催促,李长安却不得不迟疑,要是刚坐下,人“喵”一声,跳出来给他一爪子咋办?

这梦古里怪气的,还是小心为好。

“道兄放心,落座便是。”

咦?

李长安猛然回头。

身后熙熙囔囔的人群里,圆脸的道人冲他点头苦笑。

正是消失已久的冯翀。

……

李长安有一肚子的疑惑。

譬如。

这场梦境从何而来?

昨夜冯翀为何突然消失?

此刻又为何突然出现?

而冯翀明明就坐在这儿,为何所有人包括少女这位疑似梦境的主人,却对他视而不见,好似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就在道士忍不住要开口之前,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却打断了询问。

端面上来的是一个小娃子,年纪虽小,却不甚可爱,身量小,眼睛更小,像两颗黄豆。

道士目光一转,落在他左肩空荡荡的袖子上。

小娃子羞涩笑了笑,露出一对大门牙,便转回身去,真如一只小老鼠,钻过了桌凳与人丛的空隙,回到了灶台的方寸之地。

见他回来,在灶台间忙碌的母亲轻轻唤了一声,递给他一小碗面汤,他小心接过去,吹上一口气,再嘬上一小口,还不忘昂起脸来,任由母亲用袖口擦拭去他脸上冒出的急汗。

早晨的霞光透过弥漫的水汽,均匀地铺在母子俩的身上,好一副叫旁人羡煞的母慈子孝图。

可惜,昨夜里“猫戏老鼠”还历历在目。

道士并不觉得温馨,反只感到荒唐而恶寒。

“这梦究竟怎么回事儿?!”

…………

“惭愧。”

“一时大意竟遭了妖魔的道!”

打露面起,冯翀脸上的苦涩就一直没有消去。

“道兄救出金家三十七口之后,我以为那妖魔已是瓮中之鳖,无所遁形,没想到却有意料之外的第三十八场梦境,更没料到那魇如此狠辣,竟把自个儿融进了这场梦境!一时不慎,失去了梦境的掌控,连带你我二人都被困在了这场迷梦当中。”

“好在道兄先前每破除一场迷梦,就会损它一点道行,三十七场梦境下来,它也身受重伤,纵使融入此梦,我也能凭借法坛与它抗衡一二。”

李长安微微颔首。

“所以夜中百鬼出行,是魇在作祟;而此时的青天白日,是因道友占回了上风。”

“对。”

冯翀点头。

“梦中昼夜交替,正是我与妖魔缠斗的结果。”

“不过道兄无需过于担心,魇虽融入梦中,使得此梦更加凶险,但要维持梦境,却也会耗损它本身,再加之它本就身受重伤,必然不能持久。”

“它纵使能困住我俩一时,却也将自行消亡,随着此梦,神形俱灭。在此期间,我们只消小心护持自身与梦境的主人,不被魇夺去精气即可。”

说着,两人的目光一同转向了少女,这位梦境的主人家正“咕噜噜”干掉了最后一口面汤,瞧见李长安的目光,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

“咋啦?没胃口。”

她瞧不见冯翀,也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只能看到道士对着那碗羊汤面发呆,一口也没动过。

李长安不动声色将自己这碗推过去。

摇了摇头。

“恐怕没这么简单。”

“道兄是指……”

冯翀忽然脸色一变,腾地起身。

“有人动了法坛!”

…………

梦外。

大风灌入厅堂。

风声凄厉一如人们的惊嚎。

惊惶、绝望,以及一点点疑惑。

因为那颗闯入房中的妖怪头颅,固然狰狞,固然巨大,却也仅仅只是头颅。

它从大门处一直滚到中堂,断颈里血液喷洒,生生淌出一条血河。

死的?

薄子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硬着头皮上前,抽出刀子,试探着要给这颗脑袋翻个面,看个究竟。

“我劝你离它远一些。”

什么?

薄子瑜下意识一退。

那颗看来死透的妖怪头颅上,乱蓬蓬的须发忽而一张,彷如无数细小的手脚,撑起头颅翻转跳来。

浓重的血腥味儿随之塞满鼻端。

薄子瑜蓦然张大的瞳孔里,倒映出妖魔狰狞的面孔以及猛然张开的巨口。

锵!

火星四溅里,铁制的刀锷顿时被咬成烂铁。

薄子瑜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妖怪嘴皮的粗粝。

他忙不迭弃刀后退,可那妖怪却没有继续撕咬,只能瞧见它眸光中最后的凶恶渐渐灭却。

薄子瑜急促喘息着,短短一瞬,冷汗已浸透衣衫。

若非那一声提醒,若非自己退了那一步。妖怪咬断的,恐怕不是刀,而是自个儿的手臂,甚至于半截身子。

可是……是谁?

他抬起眼,望向声音来处。

门口。

风拽着门扉不住墙上拍打。

浓雾似要乘虚而入。

可门梁上,一道符箓缓缓燃烧,放出朦朦黄光,牢牢将雾气堵截在外。

一个高挑而纤细的身影自雾气里悄然浮现。

鲜红的长裙几多破损,素白的上衣遍染污血,脸上的面具更是破损一角,露出一截眉锋,唯有手中剑,锋锐如故。

薄子瑜难以置信。

“妖……哎!”

却是一个物件破空而来,正中他的脑门,弹进他的怀里。

紧接着,耳边便听到

“镇抚司办案。”

“稍安勿躁,谨守门户,援军稍后便至。”

听到这话,薄子瑜哪里还顾得上喊痛和生气,连忙把怀里的物件拿起一看,却是一面令牌,正面阳刻“镇抚司”,背面阴刻“虞眉”二字。

这一刻,薄子瑜的脸色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挤出一个。

“你……”

虞眉大步迈入,只冷言冷语撂下一句。

“磨蹭什么?还不去堵上房门。”

便径直越过了懵逼的捕快,快步直奔法坛。

直到。

一柄长刀拦住去路。

镇抚司的大名或说凶名谁人不晓?

屋中的人们听到镇抚司人马稍后便至,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之前有多绝望,现在就多么狂喜。

但游侠儿张易却不同,他可还惦记虞眉脑袋上的百两悬赏,更是清楚地记得,在酒神祭当夜,这位鬼面女是如何放翻他,还是两次。

此刻,他虽是不言不语,但手中的刀却明白告诉对方。

我不信你。

但虞眉也丝毫没有取信与人的意思。

“仅凭几张符箓挡不住屋外群魔。”

她收剑归鞘,目光迎着刀锋,对上游侠儿的眸子。

“要么让我操纵法坛,唤醒道士;要么等着妖魔闯进来,吞吃你我。”

张易深深看了虞眉一眼。

终究是让开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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