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焦虑
廖凤山在码头上看见左少卿,就哈哈地笑起来,把一个大肚子笑得乱颤。
左少卿一眼就看了出来,廖凤山已经听说过她的事。她冷冷地盯着他,刹住他脸上的笑容。
她突然发现港口的力量不能减弱,这里有大量的军用物资被转到驳船上。她回头叮嘱柳秋月,港口的力量要加强。
一连几天,她就这样跑着,有时乘车,有时步行。偶尔遇到熟人,就停下来说几句话。到了第四天晚上,她去了“旋转门”娱乐厅。这里才是她的重点。正如她预料的那样,她在“旋转门”里看见了张伯为。但她并没有过去和他说话,只是向他挥挥手,便走了过去。她约了几个人在这里吃饭。
张伯为却吓了一跳。“鱼刺”一个多月没有露面,现在突然出现,让他有些紧张。
张伯为第二天去了敬业银行。杜自远一看见他的脸色,便知道有情况。
张伯为小心地关上门,坐在杜自远身边,低声说:“‘鱼刺’露面了。”
“你们接上头了?”杜自远听到这个话十分惊讶。
“没有。我看她的样子,不像要和我说话,我没敢往前凑。”
这个情况让杜自远十分捉摸不定。上级紧急要求“鱼刺”撤退时,“鱼刺”却消失了。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和华北局情报部保持联系,商量保护“槐树”同志安全的办法。初步意见是,另外派人负责“槐树”的安全。但无论派谁来,都不如“鱼刺”的位置好。偏在这个时候,“鱼刺”又出现了。似乎“鱼刺”也非常谨慎,不肯轻易与张伯为见面。
“鱼刺”外出执行任务?工作脱不开身?被捕甚至叛变?似乎都不像。这一夜,他和张伯为商量的结果是,再等一等,看看“鱼刺”有什么表示。
杜自远来南京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到两年,但他开展工作十分迅速。他借用小小的敬业银行,在南京与各个方面的大人物都建立了联系。他工作中的一个重点,就是配合“鱼刺”,确保“槐树”同志的安全。
但是,“槐树”是谁,他并不知道,甚至张伯为也不知道,只有“鱼刺”知道。而“鱼刺”是谁,他也不知道。只有张伯为知道。这就使他向上级提建议,或者做决定时,会很犹豫。
杜自远是一九四五年年底离开落凤岭的。他那时是落凤岭皖赣山区游击支队的政委,武凤英是司令员。他接到命令去师部开会。但他一到了那里,却得到通知,立刻到华北局情报部报到。他这一去就被留了下来。
他很希望给他一点回去交待工作的机会,但被情报部领导拒绝了,说有人负责这件事。他其实更想向武凤英道个别。他和这个土匪首领出身的司令员相处几年,心里暗暗的,已对她有了很深的感情,只是从未表示过。
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他听说落凤岭的皖赣山区游击支队被整编了,并且任命了新的团长和政委。而武凤英的下落却完全不知道。他对此十分惊讶。
有时,杜自远在夜里无人的时候,也会怀念这个英姿飒爽的女中豪杰,觉得自己错过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这是他心中最遗憾的地方。
在山西定襄,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去北平,因为他接触的都是北平方面的情报。忽然有一天,情报部的领导通知他,做去南京的准备。
“华东局那边转来消息,南京的党组织,最近被叛徒告密,这一次损失惨重。”情报部领导向他这样解释,“你必须去加强那里的工作。南京有我们十分重要的情报源,你的工作重点之一,就是做好保卫工作。”
在敬业银行里,杜自远送走张伯为后,心里十分焦虑,“鱼刺”一旦出事,这个十分重要的情报源,必将受到影响。他一直在犹豫,他该怎么办。
同样的焦虑,也出现在国防部门卫室里。
高茂林每天都在门卫室里整理着信件,一点空闲的时间也没有。但他心里却十分焦虑。已经一个多月了,一次安全信号也没有收到。没有安全信号,他就不能轻举妄动,这是地下组织铁一般的纪律。
有时他会回头,透过玻璃窗看一看特检组里的情况。特检组里三四个人,每天不停地检查邮件。他看见那个刘守明在屋里走来走去,甚至会去擦一擦汹板,但他一次也没在上面留言。
有一天,他去郭厅长办公室里送邮件。郭厅长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疑问。
“嗯?”郭厅长只发出这么一声。
高茂林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向他摇一摇头。
“能不能,”郭厅长翻看手里的邮件,“设法联络一下?”
“我去过。”高茂林也压低了声音,“一个联络点,一个备用点,都撤了。”
郭重木,国防部作战厅中将厅长,代号“槐树”。他的焦虑藏在心里。
他是黄埔五期,陆大十期,曾去日本学过军事,有极高的军事素养。抗战时期,武汉保卫战,他以一个参谋身份,力劝陈诚放弃固守核心的作战方案,采用外围积极防御作战,减少了国军的损失,也因此赢得军界高层的重视。此后,他两次出任国防部作战厅厅长一职。另一方面,他又是中央社会部最为重要的情报源。
在目前的情况下,他看得出来,情况一定十分严重。事实上,他们已经完全孤立了,和组织失去了联系。他目光沉稳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轻声说:“小高,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去吧,沉住气。”
郭厅长挥手让高茂林走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尽管心里很焦虑。
高茂林离开厅长办公室时,也在心里琢磨。他手里现在有四个胶卷,是这一个多月里积存下来的,不知何时才能送出去。他手里已经没有空白胶卷了。他用的胶卷只能从外面送进来。他还有一些纸介的情报,这些更让他紧张。
门卫室是个开放的地方,人来人往,没有任何私密性。这些纸介的情报,他只能分散插在屋角的一堆废纸里,上面落满了土。一般情况下,没人会去翻。但如果有人提出销毁这堆废纸,那么,这些情报也会被销毁。
这就是损失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会很痛苦。
上周,他忍不住了,冒险去联络点看一看。
联络点在夫子庙。他抽出半天休息的时间,去夫子庙闲逛。以前,在夫子庙门口,应该有一个擦鞋的摊子,一个年青人坐在摊子后面,大声地招揽顾客。擦鞋的摊子在,说明一切都安全。但今天,擦鞋的摊子并不在,说明上级并不准备在今天接收他的情报。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还想再看一看。他继续往里走。在夫子庙里面的一个角落里,以前会有一个卖小商品的板车,板车的箱子上蒙一块蓝布,蓝布上摆着铜耳环、玉石戒指、珍珠项链等便宜货,还有发卡、面霜等小商品。蓝布的外侧,还放着几个盒子,每个盒子里都有两个怪模怪样的核桃。守着板车的,是一个满脸胡子的老汉。
以前,高茂林会走过去,拿起一个核桃看一看。放下时,放下的是手心里的另一个,然后转身走开。胡子老汉会用鸡毛掸子掸掸灰,看看周围,然后把那个盒子收到箱子底下。
但今天去,高茂林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推着板车的老汉。他又去了备用点。那里原来是一个卖烟酒的小店。但现在小店已经改卖文房字画了。高茂林失望至极,只得慢慢地往回走。这是高茂林一周前设法联络的结果。
高茂林离开郭厅长办公室后,心中藏着很深的焦虑。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回到门卫室不久,接班的人就来了。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了。
回到家里,他不想吃饭。一个人坐在渐黑的房间里,思考着目前的境况。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很显然,推车老汉那边的线已经被掐断了,目的是为了防止危及“槐树”。但自己这边呢?上级要保证“槐树”的安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通知自己撤退。但至今没有。那么,一旦自己出事,将会危及“槐树”。
高茂林想到这里,已经心硬似铁。一旦自己出事,他能否撑得住?他坐在黑暗中想,他必须撑住!
这是高茂林此时此刻对危险的预感,他预感到了。
在同一个时候,右少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她在加班,她对手中的案子产生了兴趣。她正在研究的是南京大学学生会案。一方面,她暗自承认这个案子办得漂亮,另一方面,从旁观者的角度,她也看出这个案子还有深入的余地。
左少卿在办理这个案子时,曾逮捕了两个人,后来又因为证据不足而释放。
右少卿从其他人的口供中看到,这两个人两年前进入南京大学之前,还有一个好朋友。这三个人被称为“三剑客”,都是一个读书小组的成员。那个好朋友的名字叫高茂林。
这个高茂林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右少卿在脑子里记住了这个名字,希望以后在其他地方能找到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