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父亲
饼干嚼在嘴里,费吐沫。胡闹吃着上瘾,吃没了还跟杜玉莲要。杜玉莲实在被胡闹缠的没有办法,只好再去偷。杜玉莲看到了马志远躺在灵棚里,心就哆嗦了。杜玉莲心里说,马老师,这饼干反正你也不吃,放着都落灰尘了。胡闹是你的学生,吃完好给你念书,考分。胡闹吃来吃去,上供的饼干就都给吃掉了。坏事就坏在吃的急了,胡闹又舍不得不吃。跟一群孩子在一起,还得偷着吃。有孩子就问,胡闹,你嘴里嚼啥呢?胡闹说,没,没啥。孩子说,不对,胡闹的嘴巴里有饼干味。胡闹急了,摇头,哪里想到的是一下子就噎住了,坐在马志远家的矮墙上翻白眼。翻了几下,咽得背过气去了。孩子们就慌了,喊人救命。队长高玉大跑过去,前胸后背地砸,胡闹也上不来气。高玉大也慌了,不知道胡闹犯啥病了。墙不结实,担不动人多,突然就塌了,胡闹随着墙上的石头“轰隆”一声掉了下去。
这一掉救了胡闹,胡闹摔在地上,“哏喽”一声倒上了气来。杜玉莲听到了信,拎着饭铲子“哇哇”哭着跑过来,喊着谁家败家孩子摔我们家胡闹了。高玉大看了看胡闹手里攥着的饼干,说,那是给马老师手上拴的打狗饼子,你们胡闹咋给偷着吃了。杜玉莲就不好意思起来,捶了一下缓过气来的胡闹,骂着抱走。胡闹经过这么一折腾,乏了累了,歪着头就睡了,杜玉莲没有地方安置胡闹,顺手就放灶坑里盛柴禾的大筐里了。
马大志有点看不上杜玉莲,气得要杜玉莲包赔饼干。秋月死命拉住马大志,说,大志哥,就别再闹了,叫爹早日入土为安吧。看着秋月憔悴的模样,马大志心疼了一下。马大志说,秋月,你叫我咋报答你的恩情啊。秋月帮马大志擦眼泪,说,大志哥,只要你以后像对亲妹子那样对我好就成,我秋月就知足了。马大志重重点头,说,秋月,你放心,我爹的丧事办完,我就去北京看望政府。看完政府,看他怎么说。他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干啥也带上你。跟哥过好日子。秋月就满眼是泪水了,说大志哥,我听你的。
这时的高玉大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趟,看一眼满院子的乡亲,突然迸发出一声破声拉气地喊:孝子贤孙!支男旺女们!时辰到了!给马老师上香!焚纸!送马老师上路!
秋月的哭声立刻抬高了八度,破碎的声音扯着人的肠子,揪心地疼。乡村的丧事是要儿女们的哭声烘衬的,马大志哭不出声来,眼泪干了。这些天都是秋月在哭,在兜着这个场。倒不是秋月会哭,秋月是真想马志远,想这个传授她知识的老师,想这个父亲般怜爱她的人,秋月的嗓子哑了一半,另一半还有一点声音支撑着,可不知道为什么,当高玉大一声:送马老师上路啦0过之后,她的声音仿佛又恢复到了最初,让她在这个紧要关头痛快地嚎哭一下,哭她苦命的亲人,哭她精神上的亲生父亲。
十八副杠,都是精壮的汉子。捆好了棺木,中途是不能停下来的,人一停,初亡人才出了窍娇嫩的魂魄就会受到惊扰而迷茫,就会不知所措,就会恋着俗事不想走。那是最难受的时刻,马老师的魂魄怎么能有半点闪失呢?不用谁叮嘱,抬杠的人整理装束,积攒着力气。高玉大又在新一轮沉寂之后声嘶力竭地吼:起——棺——啦!
马大志就举起头顶的丧盆,重重地砸在地面上。丧盆碎了,人们发一声吼,马志远的棺木就被擎了起来。出了村子,上了山岗,棺木就不好抬了。往一面压,一头沉叫汉子们有些扛不住,汉子们“呼哧”喘着,步调就慢了下来。高玉大踢了一脚一脸悲戚扛幡走在前面的马大志,喊着:马大志,给乡亲们磕头谢棺。于是马大志“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把土砸开了一个坑,尘土飞快地扬起来。马大志“咣咣咣”地给抬棺的汉子们磕头。抬棺的汉子受了鼓舞,头扬了扬,身子挺了挺,再次甩开了步子,高玉大喊,孝子马大志谢棺了,都给我加把劲,挺直腰,不能做怂种。然后颤着音冲着棺木大声喊:马老师,你别害怕,跟我们走。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排成长龙在乡间的山野延伸开来。村庄被甩到后面。空旷的原野上什么也没有真干净,只有不远处学校新栽的那棵白杨树直插云霄,白杨树上飘着的是耀眼的红。那是与马志远身体越离越远的地方,也许马志远在回望,棺椁前的灵幡在一丝风也没有的天气里突然向着那点红伸出了手,好像抓着,够着,抚着的一个方向。
方圆十几里的乡亲几乎家家都有人来送马志远了,马耳朵沟的男女老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队长高玉大走在棺椁的前边,离马志远头最近的地方,尽管阴阳相隔,这个距离是最让人心碎与亲切的。出了村子,走在路上,高玉大突然大哭起来:马老师,我的好兄弟,全村的老少爷们送你来了,你要走好呀!你要走好呀!你要走好呀!三声之后,马耳朵沟的生产队长高玉大张开了他那粗狂的嗓子吼了起来:
十八里山坡弯路多
叫声兄弟你衙辙
呼哎嗨吆呼哎嗨
打今弟兄阴阳隔
高粱的烧酒来世喝
呼哎嗨吆呼哎嗨
黄泉路上没老少
丢下俗事你就别念着
……
十八个抬杠的汉子一齐放开了嘶哑的喉咙低声附和起来:
呼哎嗨吆呼哎嗨
路要衙辙!
呼哎嗨吆呼哎嗨
烧酒来世喝!
呼哎嗨吆呼哎嗨
俗事别念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