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暴露

这一片玉兰树,是她托人从巴蜀之地寻来,紫玉兰花朵艳丽怡人,芳香淡雅。她依稀记得少时家中院落里有过这么一棵树,母亲甚是喜爱,每逢花开时节白日里必坐于树下缝缝补补,夜里也要在树下乘凉,遥望明月星辰。

只可惜,如今这许多的玉兰,竟无人观赏,孤独零落。记忆中爹娘的面孔都已模糊,唯有这玉兰如同往日的孤芳。

“爹,娘,烟儿不孝,这些时日未能前来祭拜。”她从竹篮里取出几个蟠桃摆放整齐,又捧出白玉酒壶摆在木牌前方。“这是爹爹为烟儿酿的女儿红,前些时日烟儿重回故地特意寻回,那玉兰树早已根腐枝化,院子也由人种了庄稼,烟儿好不容易才找到酒坛。可惜爹娘不能亲眼看着女儿出嫁,不能亲口品味这甘甜美酒,是烟儿一生之遗憾……”

烟儿每到此处便是悲痛欲绝,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让她终身无法释怀,也成了她活着的唯一理由。她想要报仇,想要所有让她置身苦痛的人如临深渊,永世不得安宁。

“想不到,你也有伤心之事。”

正沉溺在伤心处无法自拔的烟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回头冷笑,道:“马为公子,此刻现身不会是为了保护我吧?还是想落井下石揭我伤疤?”

马为手握一把折扇,唰的一下散开,眼底毫无情绪,悠悠的挥着扇子,笑道:“你看我谦谦君子,怎会如此卑劣,姑娘多心了。”

烟儿见已被他撞破,全然不顾一脸的伤心,只是眯着眼不去看他,希望他能早些离开,还自己一个清静。

偏他贼心不死,又追问道:“哀哉佳人,黯然伤神?这紫玉兰如此秀丽……只是空对着一块木牌就当是祭拜爹娘,未免有些……”

只听“嗖”的一声,烟儿身形倏然朝前飞去,脚下生风对着马为的腹部就狠狠踹了下去,似乎把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都凝聚到了脚上。他不曾防备,被这一脚踹的退后了几尺,顺着山坡下滚了下去。

她对着越滚越远的人大声说道:“是你自寻死路,非要来招惹本姑娘!”

所幸这山坡上遍布青草,料他滚下去也不会有事。可烟儿却因内疚,心中一痛落下泪来,这一哭便怎么也止不住,就如那江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她憎恨这样柔弱的自己,恨自己控制不住的愤怒,说到底,是因为懦弱才会畏惧别人的言语。她痛苦着,大喊着,一双美目黯然失色,霎时间泪如雨下,脸上笼罩着悲伤,就这样毫无保留的释放着压抑已久的情绪,直到哭到麻木,抽泣渐弱。

她多年不曾在外人面前流泪,只在午夜惊醒时黯然神伤。幼年孤苦的经历在她心里留下很大烙印,甚至她认为这世间已无人可信任依靠,更不该在外人眼前表露情绪,只有在这里,在四下无人处,她才能肆无忌惮的做回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她平复下来,擦干了脸庞的泪水。马为这才捂着腹部重新站在她面前,眼里还有着未曾散尽的惧意。这个女人,还是少惹为妙!

马为躺在紫玉兰花瓣铺成的地面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蓝色的天空出神。不知何时乌云已经散去,阳光乍现,照耀在整个山坡上。

望着他呆滞的神情,烟儿捡了一片紫色的花瓣把玩,缓缓开口道:“元始五年,汉平帝病亡,王莽代行朝政,长安一片混乱。天凤四年,官兵祸乱,爹娘离世,年仅七岁的我独自一人四处游荡,路过一所学堂看到墙头伸出几支梅花,便攀上去想折几朵,恰巧看到进长安学习《尚书》的刘秀。那时的刘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可我竟从他眼中看到了希望。他背诵尚书中所写‘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我便认定他会是万世传颂的明君,我许诺若是他能杀了皇帝,我便会助他……那时他的神情就与你此刻一般木讷。”

烟儿轻笑一声,摇头道:“我那时年纪尚小,分不清到底有多少皇帝,他认为我让他杀王莽,其实我要他杀的是他的族兄刘玄,也就是后来的更始帝,如今想来也真荒唐。后来他知道了,我以为他会食言,可他还是答应我会找机会对付刘玄,将他抓获交予我处置,他说,君子不可食言,亦不可屠戮手足。”

“刘玄即位不过两载,按你所说你爹娘应是于王莽执政期间遇害,与刘玄又有何关联?”

“刘玄与绿林军同谋,欲与王莽对抗,为了瓦解长安城内王莽势力,多次有绿林军潜入长安,搜刮粮食,抢民为兵。战乱时起,民不聊生。潜入的绿林军敌不过王莽大军,溃散而逃,爹娘就是被几个绿林军抓走,下落不明。”

“所以,你将所有的仇恨归咎于刘玄?他本不是帝王之才,战乱时期又何尝不是绿林军的傀儡……”

沉吟半晌,她自认百炼成钢心如磐石,但他的一席话像极了一根蛰刺,破皮钻肉,直戳心脏。她一咬牙道:“我,只问报仇,不问对错。”

相顾无言,烟儿起身长舒了一口气,掸去身上的杂草。

“烟儿姑娘饱读诗书,我与姑娘所处,又知姑娘颇熟知军事要理及天下大势,眼光独到,见解细致,敢问姑娘还有何史册未曾涉猎?”

见她要走,马为忽然起身半坐着,双手撑在身后,仰面玩味的看着她,一双黝黑的眸子里满是探究。

“有闻春秋战国时期,兵圣孙武以兵法见於吴王阖闾,是为《孙子兵法》。孙武曾率领吴国军队大败楚国军队,占领楚国都城郢城,几近覆亡楚国。我虽然很好奇,不过也只是略有耳闻,如今天下战乱四起,是否尚存仍未可知。”

她言辞间不乏惋惜之情,对于那千古巨着的向往和崇敬已然流露言表。

“孙子兵法共计十三篇,分别是始计篇、作战篇、谋攻篇、军形篇、兵势篇、虚实篇、军争篇、九变篇、行军篇、地形篇,皆为传世巨作,是由伍子胥举荐给吴王的。”

烟儿大喜过望,转身看着他悠哉游哉的模样,不禁又有些怀疑,试探性的问道:“你是在何处听来的?”

“呵~”他别过头去。“自然是亲眼所见。”

“你快说,是在何处?”烟儿急忙追问道:“如得一观,必有重谢!”

“谁要你重谢了,本公子是那种人吗?不过这去处你未必愿意前往。”

“你说便是了。”

“长安城。”

“莫不是,更始帝的宫中?”

烟儿眉头微蹙,道:“我去。”

“当真?”

“当真。为一观佳作,有何不可。”她释然道。

马为没想到她会为了一观孙子兵法,甘愿前往她恨之入骨的刘玄宫中,眼中竟有喜色,回道:“即刻出发,明日亥时入宫。”

烟儿觉得有些奇怪,马为要进刘玄的皇宫竟无丝毫畏惧,但是惊喜之情早已盖过疑虑,她也并没有多想。

一路快马加鞭,二人偶尔歇息进食,到达长安已经是第二天的戌时。

是夜,天色暗如墨,天空一颗星辰都没有,四周黑得可怕。宫门外守卫森严,马为带她往西绕宫墙而行,不时有巡视的卫队持火把经过,二人就爬上宫墙,待士兵离去才下来继续前行。

烟儿第一次来到刘玄的皇宫,看着那三丈多高的围墙不禁咋舌,低声道:“这刘玄如此怕死?非将那宫墙筑得高如绝壁!”

前方的马为立即转过身捂住她的嘴,顺势将她摁到墙上,一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烟儿一惊,急忙点头。一阵风过,不知什么香气沿着他的手臂传来,她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夜黑风高,二人走到一处停了下来,听周围树叶沙沙的声音,她判断这是在一处丛林边缘。马为摸黑在石壁上摸索着,烟儿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就是这儿了,走。”

马为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凭着感觉往前走了几步,就感到脚下一空,整个人掉了下去,还来不及惊慌就被人从下方搂住了腰间,看来这是个不大的地洞。马为点燃了一根火把在前探路,烟儿紧随其后。

这地洞越往里走越是窄小,高不足一丈,宽不过几尺,只容一人通过。洞壁大概是用什么东西挖凿的,极为不平整,看起来已有些年头。

“此处位于荒林之间,如此隐蔽,你又怎会知晓?”

地洞里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马为解释道:“王莽执政之时,许多侍婢奴才都从这里逃出宫去。”

烟儿没再多问,只是紧随其后。想到即将一睹孙子兵法,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出了地洞便是一片别样洞天,潺潺水声,阵阵花香,借着一点微弱的月色,烟儿大致将这一园芳华尽收眼中。正看那秋菊含苞待放,便听得身后传来催促的声音。

“今日且不是来游园赏花的。”

烟儿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皇宫之内四处高墙林立,景色繁杂,两人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座殿外。

“宫中原本有两座藏书阁楼,一所叫天禄阁,另一所叫石渠阁。天禄、石渠两阁,成一条直线,东西相对而立,用于收录史籍,只可惜王莽一介莽夫,不知史册之重要,于是下令毁了两阁。如今赵萌代行朝政,只寻了这一个小小阁楼堆积史料,我经常偷偷来到这里翻寻典籍,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

“可是我如何进得去,里面藏书众多我又如何寻到呢?”

“放心吧,有我在,你在此等候!”

烟儿躲在道旁的树丛中,看着马为大摇大摆的走到门前。那门本是用锁锁住的,却不知他如何鼓捣了几下竟然咔的一声打开了锁。他朝烟儿招手示意她过去,两人从门缝里闪入立刻将门关上。

火光亮起,只见遍地狼藉。几个并排的台案随意摆放着,杂乱的竹简横七竖八的陈列在眼前,灰尘遍布。走在这空荡杂乱的屋子里不免让人心生遗憾,有多少世人巨着在战乱中流失损毁,留存下来的都是何其不易!

马为轻车熟路的走到最后一排,指着被单独放于一旁的一对竹简,说道:“在这里。”

那一堆竹简光洁如新,和周围尘埃满布的竹简大不相同,可见是常有人擦拭观读。烟儿见果然有十三篇,随手拿起一折,就见上面写着“行军篇”。

其书云,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欲战者,无附于水而迎客;视生处高,无迎水流,此处水上之军也。绝斥泽,惟亟去无留;若交军于斥泽之中,必依水草而背众树,此处斥泽之军也。平陆处易,而右背高,前死后生,此处平陆之军也。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又云,军行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者,必谨覆索之,此伏奸之所处也。

烟儿大喜过望,想不到世上竟然有如此军事巨作,如得此良策,行军打仗岂不事半功倍乎?

马为忽然灭了火把,说道:“姑娘大可将这些竹简带回洛阳,以便日后研习,此处似有士兵巡视,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黑暗中烟儿摸索着将竹简抱起,就听外面有人大喊,不过片刻四周都是火光亮起,显然已经有人包围了此处。

“这可如何是好?不如我们杀出去吧!”

“你杀得尽这宫中数万侍卫吗,走吧,反正此处也不是什么军机要地,拿他些无用之物罢了,想来他更始帝也不在乎。”

外面的侍卫正叫唤着。“是何人深夜在此,速速出来!”

“吱呀”一声,门便开了。火光大亮,照得人睁不开眼。马为刚踏出一脚,就见那侍卫立刻单膝下地,恭敬的说道:“小的不敢冒犯,不知是绥德将军在此,请将军莫怪!”

四周的士兵本来气势汹汹,闻言也都惊愕低头。

绥德将军?他是马援?

马为一脸受宠若惊,笑道:“这位将军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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