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八章 泛黄
夜雨滂沱,一遍遍地冲刷着高不见顶的石阶。豆大的雨珠从天际坠落,在半空中裹挟着肃杀的冷意,在冰凉的石阶上迸溅炸裂,一朵朵浑身血水的水花荡漾四溢。
“李国忠!”道士伤得不轻,一口口浓郁的鲜血从嘴角边疯狂四溢。
众人都信了李国忠的言语,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认定了眼前之人是妖言惑众的妖道。既是妖道,那就必得除恶务尽,替天行道。
一共四根手腕般粗大的铁链束缚着道士的手脚,将他整个人凌空架了起来。
五马分尸的感觉终于不再是历史上的一笔,切实地感同身受起来,可身体上的极大痛楚,却远远比不过心中被人诬陷的莫大屈辱。
面前的李国忠,人与其名实在是一个尤为讽刺的存在。
道士沙哑着嗓音,似是在呶呶不休地自言自语,又似是要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李国忠的肮脏龌龊说个痛快:“你,名为国忠,实则行的都是那丧尽天良之事。历元三年,塘口大涝,朝廷赈灾银三万,你却伙同东宫,私吞一万有余……”凡此种种,已是罄竹难书。
只是,这大抵是不可能的了。他愿说,愿意拼着最后一口气若游丝的力量,可世人却是不愿听的。
何谓真相呢?难道真相本身,就是人欲要追逐的本真?应该不是吧。
道士也是在这一刻,才忽而明白了自己活了几十年都未能明白的道理。
人,愿意相信的东西,才是所谓真相。如果事实是有条件的,那么人们宁愿沉浸在假想之中。只有相符利益,那么一切便无论真假,皆为真相。
那一日,天空下的大雨不绝,人世嘈杂在其面前不堪一击。大殿前的血水冲刷着每一个砖块,混合着腥味的血与雨浸染着每一处的砖缝,直至钻进了地表之下,再无迹可寻。
“所以……”
泛黄的史书,如若还对这一段往事有着记载,也应当在此处停了。
因为自那之后,他便不再是他,故事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师父你现在是一个……”话到了嘴边打起转来,凌玥轻咳了一声,换了种说法:“师父你现在已经作古了?”
不是说,一个人对应着一颗星,星辰陨落,人命便也终了了吗?她记得,世上是没有什么鬼神之言的。有的只是因为她才疏学浅,尚未认知到的东西。
“自然不是。”道士已经失去了做表情的能力。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空壳,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些不为人知:“他们将我丢弃在了乱坟岗上,那里尸体如山,腥臭熏天。我不记得睡了多久,只知道,再醒来之际,这世上已然变天了。”
便是他观测到了天子的胞弟有祸乱天下之象,狗皇帝做出了应对之策。然则,世间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耍弄权术手段的君王,他的江山坐得岌岌可危,终被那姓李的夺了去。
“李国忠做了君?”这个过往实在惊异,凌玥从来没有试想过,一个颠倒是非的乱臣贼子恶报不至,却得了天下?
这次回答她的是苏云起,他摇摇头,将不知从哪一页书上撕下来的纸张递到了她的面前:“他爬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惨。他坑害百姓,百姓便会啖其肉饮其血。”
“道士。”其实苏云起所言也不尽然是实话。他是为凌玥而来,却也是因他而来:“现在是一个机会,要不要把握,皆在你手。”
道士已经将那一沓纸翻遍,目光停留在了最后一页上:“或许从那日起,我便已心如死灰。”
“是吗?你不觉得这等自欺欺人的话,你连自己都骗不下去?”苏云起的指尖冰凉,常年习武的他今日不想却也会受山间夜风的侵袭:“陛下着人改了史书所记。”
苏云起自不是明烨的信使,只是这件事,需要还道士一个公平。不然,他实在想不到,能让道士活在这世上百年之多的原因还能是什么?
“你回不回去或许对于这天下而言,一点儿都不重要。”苏云起轻轻合上了双目。这一刻,他忽然想获取些温暖,便第一次,在没有征得凌玥的同意下,大胆握住了她的手:“重要的是,你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道士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无论是凌玥还是苏云起,他们都明白,有颗压在心上,历经上百年之久都令人不得喘息片刻的石头,今日终于要有些松动的迹象了。
王三水一手护着烛焰,正喂了苏云起带上山的马,老远看到这边从道士房里出来并肩而行的二人便扯着嗓子叫唤起来:“你,给我站住!”
“你闭嘴。”苏云起心情不快,连带着说出口的话语都又冷又硬。
王三水被苏云起从京都带来的认生的小马驹给尥了蹶子,朝着他的大腿骨就是不偏不倚地就来了一脚。
本来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可撒,远远地看到苏云起,火气正盛,只是还没来得及撒,被他这么一瞪,硬是悄无声息地给散了个干净:“您好走,好走。”
凌玥在王三水的身边顿了下来:“三水叔,师父今日心情不佳,你让他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吧。”
“师妹快去休息吧。”王三水看看道士亮堂的房间,又看着面前面色不佳的二人,自作聪明地理清了事情的脉络,还不忘宽心劝解了几句:“师父不会真生你的气。赶明天光大亮了,把他送下山去便是。”
没有人会有心情跟王三水解释这中间发生的许多的。凌玥便也胡乱点点头,跟苏云起缓缓走向了廊外。
“你呢?”凌玥长舒一口气。今夜实在太压抑了,她对于苏云起真正的来意心里还有无数个疑惑,甚至还有着无法掩饰下去的慌乱:“来了辛陵,几时回程?”
她明白,苏云起不似她如今的这般闲云野鹤。是注定呆不长久的。
辛陵这样的人迹罕至,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京都那种表面繁华万千,但内里暗流涌动的地方也不是。
生为苏家一员,或许,北疆才是……
“来了。”听到她这么问,苏云起凝重的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就不走了。”
他的笑,暖暖的,很柔和,就好像天上的月光,不似太阳那样耀眼,又不似星辰那样骤然璀璨便再也觅不到踪影。但又比月光还要亲近,总是在她的身边。
忽然,她又不想让他走了。很不想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