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尘土
“这话丞相应该自问而非问草民。试问若是朝政晴朗，百姓安居乐业又有谁愿意过这刀头舔血的日子。即使是麒麟阁，若非武皇旨意，也早在当年就被遣散，也就不会有今日之灾。草民说不准也考取仕途，与丞相大人同朝为官。武皇心忌前朝余孽所以留麒麟阁有凤来仪，试问我阁与我朝士卒有何区别？”
尚书说道：“现在前朝余党已除，而麒麟阁则暗中扩充！你们意欲何为？”
“草民先前所言尚书大人全未听见？”张寻竖目，厉声道，“若不是朝廷中贪官横行民不聊生，天下岂有甘愿为贼之人邪？高宗以来酷吏横行，百官正直者多被冤杀，他们岂无宗族后人？麒麟阁只是出于怜悯收留，全不敢有任何逆反之心，高宗信任阉宦竟勒令有凤来仪对我麒麟阁大肆屠戮，全然视祖训如无物！麒麟阁出于自保才不得不勉力支持，为的是圣恩浩荡，还麒麟阁一个公平。此事尚书大人岂能不知？”
和尚轻轻推了一下眼镜，特意换的金丝四方镜框让他看上去没有麒麟阁人身上的江湖气，却多了几分政客的味道。
他仔细品读了一下这个问题，才回答道：“麒麟阁就在那里，对我来说它和其他任何事情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我家楼下的超市，市中心的商城，小时候去过的游乐场一样。我在这里也和我在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可以把它当成健身房，也可以是茶楼，图书馆。它们从本质上来说没有根本区别，都可以从某种层面上来获得一种能提升人格魅力的气质，所以我并不是被卷进其中，而是在其中汲取我需要的东西。在餐厅可以饱腹，书店可以丰富阅历，麒麟阁也一样，所不同的是它能给与的远比其他那些地方要重要。”
“我这里有另一些资料，记录了建国以后那个非法组织每一次违法活动！非法集会，帮派火拼，滥用私刑，打架斗殴，甚至于杀人放火！数目多的数不胜数，为此死掉的无辜成千上万！在这里我看不到你刚才说的那些，只有一个**裸的黑社会不法团体！”
和尚恭谨的起身，先向十六个人示意后这才走到玉寇身边，玉寇把身上的协约交给他。和尚拿这张纸时只觉得两手像是托着泰山一般沉重，他手心马上又渗出了冷汗，蔓延到指尖，在快要浸透到白纸之前和尚把这张纸交了出去。
“这份协议我想先请各位先生看下。诚然如您刚才所言，麒麟阁和有凤来仪的的确确是带有黑社会性质的不法分子。虽然他们历史已经千年，但依然改变不了这个铁的事实。晚辈不敢狡辩，这张纸上是麒麟阁和有凤来仪立的约定，双方百年之内不会再有任何流血冲突！”
和尚看着那张纸在十六个人中间传阅，看过的人或若有所思或神情凝重，有相对相邻的或者交头接耳或者以目光示意。
和尚谨慎措辞，说道：“麒麟阁就像是一艘漂浮在汪洋中的原木，被海水浸泡的地方已经溃烂腐朽，可海面之上的部分却并非无可救药。麒麟阁虽然是暴力团伙，却从没有与有凤来仪之外的人或者势力发生冲突的先例，麒麟阁虽然产业众多却从没有涉及过国家明令禁止的违法生意！他们只是一群墨守陈规古板且迂腐的守旧之人，他们的思想也还停留在封建时代。而在这些封建糟粕之中，却并不是完全应该舍弃的，那其中也有我们这个时代正在消失甚至已经被遗忘了的部分。他们仁义却不懦弱，善良却不古板，英勇却不暴力，忠诚却不愚昧。他们恪守着中华民族五千年凝聚出来的灵魂，在现代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却能守住心中一片净土。而我们想做的，正是要去掉麒麟阁中所有粗鲁野蛮的一面，只留下宽容和谐的部分。就像武当少林，就像秦腔昆曲，当我们昂首向前，面对现代文明的猛烈冲击，总要有一部分人留下担负起传承，为后世留下整个中华民族的象征才是。”
“仇恨总是会消弭的，有凤来仪新继位的凤主曾是家喻户晓的影视明星。她的想法和我们不谋而合，我们都愿意致力于化解双方千年来仇恨，而到了现在这社会，我们和凤主早已经没有了上辈恩怨。有凤来仪中与麒麟阁宿仇的司徒甲郭魁等人也被驱逐，麒麟阁也是我们年轻人当家，所以才有了这百年之约。百年后已历数代，后世恐怕早已忘记当年恩怨。更不会在同室操戈，我想，这也是当年戊子之约的初衷，也是诸位先生之所以愿意听晚辈在这里冗语，而还允许麒麟阁存在至今的理由。”
张寻在房中走了两步，他脸上全然见不到一点忧色，神色也傲然无畏，说道：“丞相大人，尚书大人，草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是非曲直，两位大人心中自有定夺，若没有其他事情，草民先行告退。”
“慢着！张寻，你好大的胆子！出言不逊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行刺当今丞相！简直目无王法！”
张寻眼中现出悲戚的光，他声音凄怆，悲恸道：“尚书大人何必如此？大人岂能不知，草民是麒麟阁历代以来第一位没有丝毫武功的阁主。草民本意在我辈手上彻底化解麒麟阁与有凤来仪恩怨，所以一生不习武，纵使小民有些许拳脚功夫，又怎么敢犯上作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罢也罢，只求二位大人看在武皇面上，放过麒麟阁！”
尚书愤然而起，大喝道：“大胆狂徒，事到如今还敢逞凶￥卫何在，此人欲行刺当今丞相，还不与我拿下！”
门外早就埋伏好的刀斧手一拥而出，张寻束手被擒。
尚书看着丞相，丞相捻着胡须一言不发。
“此子如此胆大妄为幕后定有主使！幸丞相大人洪福齐天，左右还不与我杀了他！”
尸体拖出去后血腥味才浓烈起来，地上一滩殷红妖娆如血。
兵部尚书抖擞精神，朗声道：“丞相大人，兵部刑部人马早已经全部候命，只等丞相大人指令就可以将逆党一举铲除！”
丞相面皮耸动了下，说道：“麒麟阁乱臣贼子！藏匿前朝余孽又收留本朝逆臣后人，罪不可恕，兵部刑部但有遇到贼党可不用审问，就地正法！”
和尚眼观鼻鼻观心，王洛杰拟定的大章他早已经看过不知无数遍。每一条每一道他都烂熟于心，这些东西他不仅自己看过，甚至还曾交给过梦拓，甚至是凌烟阁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至于这些东西能不能起效，一切就只能全看天意了。
“如果我们否认麒麟阁的存在，那你们会怎么做？”
否定麒麟阁的存在，就是不允许麒麟阁存在了。他们会怎么做？他们想做的事情和尚绝不相信这些人不知道，尽管林枫毕方做的准备都是在暗中，但真想瞒过有心人的刺探简直是痴人说梦。既然如此，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晚辈…”
和尚抿了抿嘴唇：“晚辈会觉得有些遗憾，然后从麒麟阁抽身。晚辈当年想当个画家，这些年碌碌之后心性却有些沉淀，想来夙愿也能实现。至于麒麟阁，就让它尘归尘土归土吧。”
和尚说的坦然，脑海里掠过无数画面。李寒在学校门口找到他，脸上是促狭的笑；心梦对他严刑拷打，他神志不清痛的失去了知觉；孤山陋寺红袍谆谆教导；选举之夜影子如恶鬼附身；讲礼堂戕慷慨赴义；夺魁争斗易水傲视群雄；辽东之行血月意气风发；极乐楼逍遥魂归天国…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这个陌路人尚且割舍不断，麒麟阁那些旧臣又怎么可能舍弃的下。
目中无人的林枫；滴水不漏的毕方；义薄云天的司马轩；沉默寡言的执徐；侠肝义胆的云图；心高气傲的冷枭；倾国倾城的檀素；爱憎分明的木兰…
原来他们已经认识了这么多人，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么多风雨。
有些事真的就让他尘归尘土归土吧，那些从泥土里挖掘出来的人，何不让他们干干净净的再回到过去，就好似一场大梦，总要有梦醒的时候。
和尚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他的眼里有了光芒，光芒如流水一般汹涌，最后顺着眼角倾泻，划过扬起的嘴角。滴落在他不菲的华服上。
“那里教会了你什么？”
“它可能什么都没有教给我，我可能终了此生都学不来他们的精神灵魂。那里，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们野蛮暴力，他们封建愚昧，他们狂妄凶悍，他们甚至贪权记仇，可我…或许再也没办法从那里走出来了。”
和尚取下眼镜小心收好，站起来向一众老人行礼，诚恳道：“请原谅晚辈打扰先生们的宝贵时间，谢谢先生们给晚辈的这些时间，谢谢你们了解到曾有过麒麟阁，我们或许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但我们，属于这个民族。”
和尚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使命，他现在只想回到碧阁，一寸寸把碧阁印进脑海里。
他知道，终了此生，他都割不断与麒麟阁的羁绊了。
和尚已经打算离开，至于麒麟阁的去留他已经全不在乎。他就是麒麟阁！
麒麟阁不是因某个人而存在，也不应该因为某些事而消失。建筑肉体或许可以被消灭，而灵魂永世长存。
“请稍微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