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花

闵柏原本满心欢喜。

少年自以为做成一件大事,刚在前衙还得到诸多大人的夸赞,谁知一回头,竟给亲娘骂得这样不堪。

犹如兜头一盆雪水泼下,让年少的小殿下不由得面红耳赤,又是寒心,又是憋气。

他知道他娘,出身不高,见识有限。

父皇原在宫中指派了好些明理懂事的姑姑,来给她上课,可徐贤妃除了学个“本宫”,抖抖威风,其余一概不学不听。

凡事只肯想到自己,半点不愿想想大局。任他把道理这么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讲给她听,却还是听不进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身为燕成帝的大皇子,怎么就不能替两岸的百姓干点事?

就算隔着一道江,难道那灯塔建起来,只有江州的百姓看得见,湖州百姓就看不见了?

说到灯油,就更是胡搅蛮缠了。

往日在京城,他娘为了诅咒那些“狐狸精”,给各大庙宇捐的灯油,一次少说都是几百斤,她怎么就不觉得自己不会过日子了?

父皇顶着朝臣那么大的压力,私下不知做出多少让步,才把他这未成年的皇子和元配送到封地。

他们立足未稳,正是要趁机做些事情,收拢人心,好替父皇减轻压力。可他娘呢,不说支持,还净扯后腿!

就算这是他嫡嫡亲娘,闵柏也得公道的说一句,就他娘这水平,也就是个小家主妇了。要是当初真把皇后凤冠戴她头上,那才天下大乱。

可这是他亲娘啊,再不好他又能怎么办?

闵柏只能道出一件,他还想多瞒些时候的事。

“皇后,怀孕了。”

徐贤妃一下脸色变了。

她再不晓事也知道,宫中其他女人和她们生的孩子,都不可能越过她和她的儿子去。

唯有皇后,只有皇后!

燕成帝登基时所立的皇后,也姓徐。

可同姓不同命。

跟徐贤妃这寒门效不同,人家可是公侯之后,世家千金。又美貌贤淑,才德出众。

不过,在徐贤妃呆在皇宫的六年里,这位徐皇后,只生了一个女儿。

不是不能生,更不是不想生,而是根本没法生!

徐贤妃没有太深的心机,也没有太多的手段,可只要她在宫中,总要闹得成帝无法去宠幸其他后妃,尤其是皇后。

也不是真就没法子,只是——不忍。

不忍让陪伴自己的发妻,真正见识到宫廷斗争的残酷,所以成帝默默将所有事情都压了下来。

可皇上皇后春秋鼎盛,宫中却始终没有嫡子出生,这对于天下来说,本就是极大的不祥。

闵柏随爹娘入宫时,已有五六岁了。

所以他还记得起,自己那时候,是怎样被母亲利用,一次又一次的跑到父皇跟前撒娇,跑到皇后宫中哭闹。

父皇忍了,皇后也忍了。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直到闵柏渐大,某一天徐贤妃故计重施时,他突然在父皇眼中,看到浓得快要掩饰不住的厌恶。

以及皇后唇角,那一抹淡淡讥诮。

闵柏一阵心惊,忽地就懂了。

没有什么情份,是经得起这样挥霍的。再在宫里呆下去,他们母子的下场只有一个。

倒不如趁着余情尚在,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而父皇最后的默许,也无声说明了很多问题。

可徐贤妃不懂,或者说,她压根不愿意去懂这些。

只固执的纠缠,“那怎么办?她怎能怀孕,你爹怎能又让她怀孕!”

闵柏无奈劝道,“所以啊娘,我们要多行善事,让父皇记得咱们的好处。您这回救助受灾百姓,不是刚得了父皇赏赐么?咱们再建个塔,父皇定会更加高兴的。”

“好好好,那塔一定要建得再高些,让更多的人瞧见!”

“好。”

终于把六神无主的亲娘哄好,闵柏回房,只觉心好累。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忘了件事。

召手叫来身边小太监平安,“你去寻五十,不,一百两银子,悄悄给瑞姑送去。记得,要银票。”

银子太扎眼,还是银票妥当。

出身民间的闵柏深知,此物虽俗,却最能办事。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除了闻到淡淡的皂角清香,也扫见那身明显缝补过的旧衣。

还有小姑娘低头时,在那头浓密鸦青的头发下,越发雪白的一截粉颈。

就象,

他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白猫。

他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楔。

因为它就跟院子里会开花的玉兰一样,雪白漂亮。又安静,又乖巧。

每天都乖乖的趴在他腿上,等他顺毛,陪他玩。

每回洗白白之后,浑身的毛毛,也会带着皂角清香。

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好啊。

虽然穷,可他是家里唯一的宝贝,爹娘每天都相亲相爱,也都全心全意爱着他。

后来,他们搬进皇宫,得到了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富贵,却也再没有那样的时光了。

闵柏还记得,宫里来人接他们全家离开那一天,只嫌弃的看了楔一眼,他娘就不让他带上楔了。

说它是乡下土猫,上不得台面。年幼的闵柏,只好把楔放下。

可他永远记得自己走时,楔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是那样难过与不舍的目光……

而今天,在看到美娘不敢抬头的离开时,那恭顺柔和的样子,瞬间让他想起了楔。

她大概都不知道,是自己救了她吧?

她也不会知道,因为救她,自己虽挨了母亲的骂,却得了父皇的夸奖,还在民间博了个小白龙的雅号。都有人要给他建庙了,这可是历代圣贤才有的待遇。

少年虽在人前谦逊,心里却高兴极了,只恨不得翻几个跟头庆祝一下!

可楔,啊不,是那小姑娘呢?

就只能拿上少许赏赐走人,从此天各一方。

看她那衣裳,就知家境不好。说不定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等着她带,每天烧饭打水劈柴,什么家务都得做……

陷入无限联想的汉王殿下,越发觉得美娘可怜。

心里有种说不清弥补,让他想对那可怜的小姑娘好一点。

要不是怕徐贤妃刁难,他真想大大的打赏一回。如今只能做贼似的赏上一百两,闵柏真心觉得,太亏欠人家了。

平安一愣,随即猜出三分,苦着脸道,“主子莫要难为小的,我这一月月例才二两银子,哪有这许多钱?”

没钱是真,办不来却是假的。只怕给上头知道,有他好看。

心中柔肠百结的小殿下,摆出一张冷酷脸,“没钱就去借,快!”

能在主子身边服侍,皆不是蠢人。

允他去借,便是允他找总管私下报备一声。上头有了顶缸的,平安便飞也似的去了。

时候不长,事情办妥。

闵柏这才满意,却又忍不住多问一句,“那个……眼睛好看吗?”

脸已经看过,他忽地很想知道,美娘是不是也象楔一样,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平安不敢答,又不敢不答,便折衷了一下,“小的自净了身,便不知世间美丑。只听说,规矩不错。”

闵柏挑眉。

一个入府一月,没有正经学过规矩的女孩,能让平安这样嘴紧的小太监,都赞上一句不错,岂止是不错?

只可惜,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去见上一面。

哎,他可怜的楔!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