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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父子相认

丁咚的脑海里倏地出现了当年的父亲:身材颀长,额头宽阔,说话走路总给人气宇轩昂之感,俊朗的外貌以致引得苏蕊那个骚狐狸盯住不放。

这才几年的光景啊,他迅速的衰老了,变得精神萎靡不振,气色蜡黄,如从坟墓里扒拉出来,没有生命的气息……

此刻,丁一芳半掩残躯,被子上搁着那条裤管空荡荡的长腿,就像他的后半人生。那条虚无的腿轻飘飘的耷拉在床上,看了令人心酸。或许因为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疼痛,使他双目闭着,眉宇间露出痛苦的神情。

丁咚的眼眶湿润了,轻轻地咳嗽一声,丁一芳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儿子,顿时,眼中立刻闪现一阵火花。

“丁咚!”他探起身。

丁咚凝望着突然睁开眼睛的父亲,打了个愣怔。

“你来了……”说罢这一句,丁一芳双泪纵横。他留着泪的眼中一阵火花闪现,顷刻间又熄灭,他慢慢扭过头去,垂着的眼皮回避着儿子看过来的目光。

刚过知天命,生命好像就到了尽头,残躯带来的绝望让他此刻除了想速死,已不去在意一切了。

丁咚瞅着,一阵怜惜和疼痛股涌上心头,鼻子一酸,一个声音竟然不受大脑控制,一下子冲出口。

“爸!”

这一声好清晰,好响亮。

他这是叫我?丁一放愕然地回过头来看着儿子,丁咚的眼睛告诉他,是的,是叫你,你是我爸。

这久违的一声称呼让丁一芳撕心裂肺,埋头失声痛哭起来。他侧身朝里,只见他的头部在抽动,肩膀在颤抖着,那哭声满含愧疚痛苦与屈辱,似把一生的曲折与不幸都倾泻出来了。

丁一芳万万没想到,在沦为阶下囚,不得不把劳改农场作为自己的生命终点时,却得到了儿子的相认,听到了梦寐以求的叫声。

丁咚看着父亲哭,自己闷声不响坐一旁,抹一把自己那不争气的泪,听凭父亲哭个够。哭过了,他问父亲这腿怎么会这样,丁一芳轻描淡写告诉他,这是报应,天地间神灵对他的报应。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贞香的姥姥常说的一句话,自言自语说出来:“人在做,天在看,天上有神灵的……”

丁咚不懂怎么安慰,不擅长和父亲聊天,哪怕此刻这种意愿很强烈。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拿起脸盆接来水,拿了架子上的毛巾浸湿了再拧一拧,递给父亲。

“你擦擦脸吧。”

丁一芳接过毛巾嗡声说:“你来干什么……不好好呆在家里……”

“我妈要我来看你。”

丁一芳抬起泪眼问:“她……还好吗?”

“还好。她要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你看我……废人一个。”

“你怎么……这么不幸……”丁咚低头叹气道。

“我说了,这是报应。”丁一芳擤了一把鼻涕说:“记住……你回去别告诉你妈……就说我还好……没那么糟,免得她担心。”

丁咚想和他闲聊,想和他亲近,可无论如何找不到感觉,心里感到别扭。

父子二人无言相对显得窘迫起来,丁咚默默地做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回去还有事。丁一芳应了一声,眼睛的火花被儿子的到来和离去点燃又熄灭,他挺起身子,眼光盯着他说:“走吧,你走吧。”

丁咚迈步了,刚走到门口丁一芳叫住了他,眼里闪着依恋和惶惑,招手示意儿子靠近自己。丁咚走近了站在他跟前,他略带神经质地低声问:“你还记得千里堤的那次枪战吗?”

“当然记得。”

“那片坟地呢?”

“你是说……‘乱坟滩’?”

丁一芳点头,“那个看见骷髅的地方,还有印象吧?”

“你……”丁咚有些紧张地瞅着父亲,以为他由于伤残变得疯颠了,丁一芳看出了儿子的担忧,马上说:“别紧张,我很正常。儿子啊……我现在要告诉你的话,你一定要记牢。”

丁咚瞅着父亲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坐到他的身旁说:“你说吧,我会记住的。”

丁一芳俯在儿子的耳边,悄声嘀咕一番。

他对儿子说出了那个藏有夜明珠的秘密。

地点、朝向、深度……丁咚听罢,狐疑地再次看着父亲,丁一芳伸出手掐捏了一下儿子的手臂,再次在他的耳边重复了一句,然后放开了儿子的手。

他略微轻松地叹口气道:“儿子,你爹我很正常,你只需记住我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它,因为,那是我留给你妈的,算是我向她赎罪。”

“我妈知道吗?”

丁一芳摇头,“她知道有颗宝珠,以为我上交了。你以后在关键时候取出来交给她,再告诉她吧。”

丁咚走了,他带着宝藏的信息走了,可他根本没把这当回事,他隐隐的总感觉父亲是被困境折磨得神志不清,异想天开。因为当初上交财宝时并没有听父亲说起过这颗夜明珠。

可是,就在几年后一个“万不得已”的绝境之下,他不禁想起了父亲的这个秘密,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体藏这颗夜明珠,一直向南,远走天涯,逃到了维多利亚港湾,这且是后话了。

告别了父亲,丁咚带着满腹疑问回到了家。

他悄声进家门,穿过堂屋和厨房,站在后门一眼看见母亲正在飞针走线绣花,他愣住了。

从侧面看得很清楚,母亲好惬意,好自在。在他的记忆力,见过母亲缝补浆洗织毛衣,还见她做过布鞋,好象从没见过她绣过花。在他的意识里,绣花应该是大姑娘小媳妇干的事,可眼前……

她端坐在花坛跟前的竹椅子上,面带微笑哼着歌,好像是一支家乡民歌,曲调情深意切,琉璃酣畅。

“手拿布鞋仔细看,内中情意不一般。

灯油耗尽多少盏,飞针走线夜不眠。

一针一线密密缝,针针线线紧相连。

绣上我的心一片,绣上一朵并蒂莲。”

贞香扭头看见丁咚,有几分惊吓地嘁了一声道:“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像鬼似的啊,吓死我了。”

丁咚支吾了一句,脸扭过去,装着在后院随意浏览。

如果在往常,他一定会和母亲打趣地发问,调侃这绣花,调侃那歌声,可他现在没有。贞香有点意外地看看他问道:“丁咚,你爹……他还好吧?”

“哦,好……他还好。”他看着别处回答。

“嗯,他没对你问这问那?”

“有什么好问的,我们不是都很好么?”丁咚说着突然来气了,转过头来冷不丁冒出一句含讥带讽的话:“你看你多有福啊,都在为自己绣嫁妆了,离出嫁不远了吧?”

贞香一听这酸溜溜的话颇为惊讶,她盯住他,怔怔地不说话了。

丁咚在母亲的注视下憋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咳”地一声蹲下,泄气地说:“我不跟你装神弄鬼了,老实告诉你吧……”

他说出的讯息让她惊骇了。

当他亲口把丁一芳已经残废的讯息告诉母亲时,以为她会惊异或痛苦,或是感叹与追问,她将追问关于伤残后怎么生活之类的话题,但没有,一句也没有。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丁咚不禁愣在一边,以为母亲根本没有听清或是没有听懂,残废对丁一芳意味着什么。

“他的一条腿被截去了,没有了,那条裤腿空荡荡的,空荡荡的……”

他看着远处重复着后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空虚。

贞香听着没出生,他说完了,她只是慢慢地放下画框和针线,缄默无语。

丁咚迷惑地看看面无表情的母亲,走到一边。

她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情……还是恨他恨得入骨不去想他的余生了……

丁咚寻思着,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贞香默默地为丁咚做好了晚饭让他吃,他吃着发现两盘菜都忘了放盐,他嘀咕着把酱油瓶拿来,对着菜碗浇了一遍。见母亲不上桌,问她怎么不吃,她一会儿说中午吃多了,不饿,一会儿说可能胃病犯了,要空空胃。丁咚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她端着杯子却对他说,你吃罢饭去看看贞兰姨妈吧。

丁咚走了,他没有多想,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去看看贞兰姨妈,这早成了惯例,因此他不认为这是母亲把他支开让自己独处。

一路上他还在为母亲的淡然处之而困惑。

丁咚走后贞香一直呆坐,在后院石榴树下坐了好久没动窝。她眺望院外长长的小路,那通向沟渠的小路上布满了夕阳,再抬头看看石榴树,那断了的老枝丫下早长出一支劲干,上面又生出了新枝绿叶。

石榴树顽强地活着,获得枝繁叶茂,健康茁壮,可是……她的心乱了,思绪也跟着乱了,她想理一理,可无论如何理不清,丝丝缕缕的东西缠绕在一起,让她无法把眼前和过去还有未来分割的清清楚楚……

丁咚回来已经很晚了,他把呆坐的母亲叫进屋,说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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