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死囚之躯
丁一芳感到丧气极了,感到生命子总是缺把火。在壮丁逃亡途中的大森林缺火,在藏身的墓穴里缺火,在大牢里还是缺火,他妈的……这辈子总是缺火。
他嘴里叼着那半截烟屁股,又趴下身子开始在地上寻找,摸索,要找火。
“老财主,你在摸什么?摸鱼,还是摸虾?”万井山咧嘴笑,笑着笑着被烟呛了一下,肺痨似的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万井山个子不高,但神灵赋予他宽阔的胸膛,也许是过去战争年代打鬼子游击在湿冷的芦苇丛中落下的毛病,支气管炎一发作,咳嗽起来犹如山呼海啸。
“别把屎尿咳出来了。”心底在阴暗中沉寂坠落的丁一芳冒出一句歹毒的话报复木匠,讪笑不已。
万井山还在咳嗽,顾不了还击,丁一芳却在咳嗽声中终有斩获,他摸到了一小块石子。
他一声不吭站起来,走到墙边,仰头看看洞口,那里有一束微光,是勉强射进来的夏日的阳光。他眨眨眼,开始劳作。
他拿着石子在墙上磨,一遍遍磨,不停息地磨,磨得热汗淋漓,气喘吁吁。
石子磨墙,阻力越来越小,声音越来越刺耳:“嗤嗤嗤嗤……”
“狗财主,你他妈磨什么?磨心磨肝的……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磨石瑞,你不懂。”
丁一芳一刻不停地磨着,消耗自己体力的同时,也一点一点消耗着生存的欲望,而不可预料的是烟瘾却因为磨砺在加重,在他潜意识的深处,它比生的欲望更强烈了许多倍。
万井山忍不住了,他跳起来,奔到墙边,一把按住丁一芳的手近乎哀求道:“财神爷,给老子住手吧!”
丁一芳不理。
万井山乖乖地拿出火柴,抽一根擦出火花,给丁一芳点上了烟。
“这就对了,”丁一芳坏笑道:“老木匠,你跟一个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嘛。”说着,他拍拍万井山的肩膀,吸血似的抽口烟,嘴丝丝地响着,那神情充分享受着以勒索从万井山那儿得来的尊敬和服侍,而香烟的味道对他来说,就像久逢甘露般令他怡神。
“这是‘白鸟’,不是‘大公鸡’。”丁一芳抽了几口笃定地说。
“放狗屁!”木匠气不过骂道:“还从没听说过‘白鸟’这个牌子,只有‘白鹤’,这是幺狗给我的,就是‘白鹤’。”万井山瞥一眼烟屁股,不屑一顾地说。
丁一芳嘿嘿笑着,也不辩解。烟头几口就抽完了,还剩一点烟丝贴在手上,要不是烧到手指了,他恨不得把沾上烟气的手指也吸出烟味来。
他百无聊赖地借着洞口的光亮欣赏着自己差点被烟火烧伤的手指,心里颇为惋惜。可惜了老子这双手,雕镂皮影,鬼技神功,还没有好好传予后人呢……想到自己还有一个来月的活头,现在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他的眼光更加黯然,心坠落得更彻底。
他看着洞口的那缕日光一遍遍哀痛地想,贞香,她现在好吗?在干什么?是在缝制手套,还是在忙着做午饭……
他不知道贞香此刻不在家,正在为解救他而四方打听,到处奔走。
人总是在变,有人因为生活而改变,有人选择改变生活。贞香既是后者。她从丁咚那儿知道了实情,丁一芳没有获救而是下了大狱,那一箱金银财宝并没有起到预计的作用,哪怕丁点儿作用也没有,比如缓刑。
她顿足长叹,这是怎么了?那一箱财报不够……还是财报真的不能赎罪……
她不惋惜那自认为已经交给了国家的一箱财宝,但却为丁一芳的死期一天天来临而揪心,这些天她把街角道边的时事看了个够。
她扪心自问,丁一芳的过错何以致死?怎样才能救他一命……
她不再坐得住,拿针线的手,再也稳不下来穿针引线,可用这手调频听广播,倒是一调一个准。新闻,时事,最新指示,云江早报……她开始关注过去不曾花时间关注的事情。
“要文斗,不要武斗。”街上贴着这振奋人心的口号。
“‘革命委员会好。’这是新生事物,它将保障地方各项工作的正常运转……”广播里的这条信息令她颇受鼓舞,她似乎又看到了生命在有秩序地环境下,能得到保障的曙光。
除了听广播,她每天走上街头,关注人群,关注云江的政坛和政要,风雨无阻,影剧院人群众多的诚,十字街头车水马龙的要道,一面面贴满大字报、小字栏的砖墙下,都留下她的足迹和身影。虽然,她心里一时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找到什么契机,能干什么有用的事,但她每天如坐针毡,不停的外出,寻觅为丁一芳保命的机会。
有一天,她从广播中得知一个重大消息:走资派武天明站出来了,他被结合进了县革委领导班子,成为了革委会副主任,现在由他主持云江县里的工作。
这一消息如久旱逢甘森,把她干涸如火的心润湿、激活了。
武天明可是丁一芳的患难兄弟,丁一芳落难下狱,重回云江政坛担任要职的武天明能见死不救吗?会,一定会救,即使他有难处也会想办法搭救的,退一步想,哪怕武天明是一根稻草,救命的稻草,为了丁一芳,我也要抓住他。
只是……她想,会不会因此影响武天明的政治前途,他可是刚刚站出来工作。可为了救丁一芳的性命,她顾不了许多。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想到此,她毅然走出门,向街那头一座不熟悉的办公大楼走去。
“同志们,革命的同志们,‘要文斗,不要武斗。’请大家平静下来,请保卫同志注意了,把你们的枪放入枪套好吗?”
此刻,县委办公楼前,人头攒动,一大堆人聚集在一起,有人拿着铁棍,有人拿着木棒,还有人拿着手枪,这些人除了少数看热闹的,大都是从木工厂和机械厂来的工人老大哥。
武天明微笑着,逐个拍着那些和自己当年参加解放军时同样年龄的保卫战士的肩,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既自然,又轻松,还不乏应有的礼貌。
“保卫同志,请听我的命令,退出子弹,将手枪放入枪套,马上离开这里好吗?”
四个县政府的保卫战士即刻服从命令,迅速地退出子弹,套上手枪,走出人群。
“谢谢你们!”武天明在他们的身后高声说。
保卫走了,武天明面对大家,声音放下来,放得很低。
“诸位,大家都散了吧,各行各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知道,你们很辛苦,既要闹革命,还要保证我们云江的各项工作继续运转,很不容易。可不这样也不行啊,不然,‘备战、备荒、为人民’不就成了一句空话?‘抓革命,促生产’不就泡汤了?城市没有生产力,全都瘫痪了,老百姓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我们拿什么与修正主义对抗,用什么去消灭睡在身边的帝修反?因此,我们再不能冲动了,要大力搞好生产。遇到问题时,有理说理,别再动武。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参与任何形式的武斗,就算我恳求大家了。”
说着,武天明给大家鞠躬,深深的一躬。
“武县长——”
“别叫我县长,就叫我老武,武天明,或者干脆就叫同志。”
“武同志,我想问……那些破坏工厂,偷卖国家财产的坏人,我们能追查吗?”
“当然。保护国家财产,人人有责。”武天明毫不含糊地说。他对发问人产生兴趣,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单位?”
“他是我们的厂长。”有人插言回答。
“我姓姜,叫保全。”发问人说。
发问人是当年的幺狗。这幺狗可不是那幺狗,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摸样。小名也没人叫了,大家叫他“保全师傅”,“姜厂长”。
姜厂长说:“我们经过调查发现,破坏工厂的人……就是这大楼里的人。”
武天明对他点头,“你,姜同志,我答应你们,一定追查,找到搞破坏的人,无论是谁,一定严肃处理。”
“我们希望能有法律来保护国家财产。”
幺狗的这句话,让武天明低头沉思,同时对他刮目相看。
法律保护,现在的法律……武天明犯难了,他不能回答着个问题,更不能做任何承诺。他想婉转地对他们说点关联的什么,哪怕给予一些安慰和希望,好让他们在无序的环境中持有一颗安定的心,可正当他字斟句酌打算说一番时,突然从人群外挤进来县委秘书,他伏在武天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武天明便借此机会向大家拱手告别道:“好了,大家回去吧!希望你们记住我的话。我也会兑现自己的承诺的。”
大家在武天明的劝导下散去,颔首凝望着这些人的背影,好一会儿武天明才转身,迈出沉重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