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六章 另一种圆满
至于三年之约他会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辰辰没有太乐观的预期。
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曾经抱有过希望,渐渐地,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答案的指向也在眼前日渐清晰:一充轰烈烈的追逐,终归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不是塔罗牌暧昧不清的暗示,也不是命运女神从来未曾睁开过的双眸,而是一种带有必然性的走向。
能够早早洞穿这个答案,归根结底还是要归因于他更爱她,更了解她,更能体察出她微妙的思绪,而这本身又是一个多么令人发笑的悖论。
定下盟约时,他尚年少,时间如江河奔涌,看不到尽头,此刻,低头看腕上的手表,时间已像沙漏中的流沙,仅剩那金色的小小一簇,接下来,他不是要去收获甜蜜,而是要去领受分别。
在这一刻,辰辰却感到脚下格外沉重,他踯躅了,既然答案已经分明摆在眼前,他是否还要赶赴圆形大厅,赶赴那场三年之约?如今,他对羽悠的爱未曾改变,却已不再对答案本身充满执念……
或许,羽悠对他的感情,远远不及他对羽悠的千百分之一,然而,他们终究是无悔青春中一场最美的邂逅。四年以心换心的融化与温暖,只要能在羽悠从零到一的蜕变过程中,起到小小推波助澜,对此他就已经感觉值得。
辰辰被心中浓浓的留恋与不舍操纵着,又踏上了他和羽悠第一次见面的那条林荫小径,古老的剧院近在咫尺……
指尖一首《离别》弹至尾声,羽悠等的那人还没有来。她心绪纷杂中有了浓浓的伤感失落,自怨自艾地想到:或许,他已经将三年之约忘记。今时今日的他,已远不再是往日单纯而执着的少年,或许,在他与她还未正式开始的故事中,他已经决意提前退场,又或者,这个约定已经对他不再重要了。
思及此,伤极而喜,她又暗自庆幸:看过有多少青春悸动的两情相悦,都已化作悲悲切切地无疾而终,与其那样,趁着此刻他们还不是彼此的谁和谁,错过未尝不意味着另外一种圆满,不如就这样过去,让一切随风淡去,了无踪迹吧……
“恭喜你,辛西娅,你入选‘毕业舞会皇室’(Prom court,即,有机会当选毕业舞会皇后)了,你和郑熙泰是唯一入选的东方公主和王子,到时候可要好好表现啊!”
夜晚,辰辰和羽悠一进博物馆大门,美智子就迎上来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
这是一座久负盛名的私人建造博物馆,入夜时分,他们穿过昏暗的长廊,到拥有玻璃顶棚的花园,被一个连一个的拱门、雕花石柱、古老阿拉伯风格的石券窗环绕的中庭花园中,高低错落的树木、草坪,竞相开放的奇花异草,在点点灯光点缀下,简直如同仙境。
舞会还没有正式开始,许多同学正聚在这里拍照,羽悠睁大眼睛看着这里奇幻的景致。茂密的修竹旁边,有古希腊神庙中不知名英雄雕像高贵的头颅;暗夜蓝色的花丛中,遗落着两河流域先民汲水的长形白陶瓯,古老石柱链接的穿廊中,有洁白的花岗岩圣母雕像;灰白色的莲花石基上,矗立着大片不规则的佛陀岩画……
“这真是个很棒的地方,学生会为了今年的毕业舞会花费了不少心思。”羽悠带裙撑的礼服长长的裙摆扫过地上的花砖砾石,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一生一次的高中毕业舞会,于公于私都要找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地方。”辰辰轻轻挽着羽悠的手臂。
这时,郑熙泰挽着低年级的崔美儿迎面走来,他穿了一套极为时髦的蓝白条纹西装,外面别出心裁罩了一件很有气场的宝蓝色绣云纹真丝缎传统韩式大氅,他那平日聒噪的舞伴裹在一身层层叠叠的湘黄色复古韩装中,竟也有了几分淑女的斯文。
几人说笑着走进博物馆大厅,这里是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宫殿风格,舞会是在华丽宽敞的荷兰厅举行的。这里有和对面三一教堂一模一样的拱形花岗岩窗户,拼花木地板经过两百年风雨早已磨砺得光可鉴人。墙壁上铺着鸡血红镶金的丝质壁布,被烛台型壁灯隔开的空间里,挂着一幅幅价值不菲的画家真迹,包括那幅久负盛名的提香的名画《欧罗巴的掠夺》。
整个晚上,同学们都大厅里热烈而欢快地舞动,尽情地欢笑。
在持续了四个多小时的疯狂欢快气氛之后,临近午夜,走心时刻也终于到来,同学们似乎也意识到,一场青春的盛典即将进入尾声,每个人脸上都显露出一丝留恋不舍。
DJ小雅各布放了一首五六十年代的老歌《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辰辰牵起羽悠,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
从高旷的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灯光,投射在羽悠秀发间花冠型钻石皇冠上,辰辰能感受到无数璀璨的光点像飞舞的萤火虫般印在他深蓝色西服的领口和胸前。
他凝望着羽悠平静的面庞,这一晚,他们除了畅叙几年的美好时光,再也没有触碰下午在圆形大厅中谈及的话题,然而,他知道,他们仍在仔细思考着彼此间说过的那些话……
藏着无限心事的钢琴音,如泣如诉行将终了,羽悠听到大厅门外的旋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笃笃笃……”脚步声自上而下,由远及近,窍上了她此刻的心跳。
沉静抬头,厚重的大门一点点开启,半明半昧的大厅里投射进一缕夺目的光,那是夏日午后最明丽的一道阳光,白衣少年眉目如画,裹挟着光,充溢着暖,一步步向她走过来。
尾指在琴键上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时,辰辰恰走到她面前,羽悠从琴凳上缓缓起身,绢衣冰绡的白丝缎色小礼服柔柔地贴着肌肤,有种沁凉的感觉,她从阑珊光影中飘忽而出。
两人相对伫立,凝视良久,谁都没有说话。时光如凝滞了一般,两人似也要在这空旷大厅中站成两座雕像。
羽悠羽睫微颤,幽幽开了口:“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约定好的事情,我何曾食言过?”辰辰轻声答道,然后,又微笑着看向羽悠,静默着等待羽悠的结语。
千言万语凝于唇齿间,羽悠竟一时语塞,洁白贝齿轻噬薄薄唇瓣,神态里尽是难得一见的局促不安,颊畔如醉酡颜映得星眸迷离,却躲闪着不敢去看辰辰,几次樱唇轻启都未开口说出一字。
辰辰见识过羽悠的清静傲然,见识过羽悠的淡漠疏离,见识过羽悠的悲伤哀愁,见识过羽悠的笃定决绝,唯独没有见识过她的慌张无措,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谜一样的女孩正在被解码,她内心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崩塌瓦解……
辰辰以一抹淡笑化解了眼前的尴尬,他说道:“四年前,曾有个懵懂少年……”他目光落在羽悠秀致面庞上,羽悠回望辰辰,暗紫眸色藏了窗外花影,或许还有什么别的辰辰无法尽数读懂的内容。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天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遥远国度,走进一片陌生而美丽的丛林,心里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无助和迷茫。
就在那天那时那刻,命运驱使他走上了一条幽暗宁静的林荫小路,在那里,他从未期盼,却偏偏遇上了他青春岁月中最最重要的女孩……”
停顿片刻,辰辰温柔声音在空寂大厅里复又响起,字字句句格外清晰:
“I went to the woods (我走向森林)
because I wished to live deliberately,(只因我期许岁月静好缓缓流过)
I wanted to live deep (我期许活得深刻)”
羽悠的声音慢慢加入进来,一如他们相见的第一天: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life,(汲取生命中精髓)
To put rout all that was not life,(将不属于生命的一切击毁冲破)
and not, when I came to die, (以免当我人生的大幕降落)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却发现自己未曾活过)”
辰辰的目光看向看窗外,窗外阳光灿烂,正是草长莺飞,春花烂漫的时节,女孩们阵阵笑语隐约可闻。此刻,她们已经穿上了奔赴毕业舞会的盛装,正在校园各处尽情拍照。
阳光斜映在辰辰俊逸侧颜上,羽悠看到了他眼中的璀璨光华,在一片光影交叠中,开学第一天的幕景再次闪过眼前。
辰辰似沉浸其中,声音变得飘忽,“我还记得你穿白色的衬衫,蒂凡尼蓝的长裙,很久以后,那个女孩定格成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个岔路口上最美的风景……”
辰辰收回目光。
此时,日影西斜,窗外浓荫将温暖日光筛成片片光斑,透过镶了金色铜条玻璃,洒落在大厅红樱桃木的浮雕墙面上。
羽悠垂眸,睫毛轻颤,如栖息在白皙面庞上的两只翩跹欲飞的墨*,她脸颊泛气淡泊红晕。
辰辰定定看向羽悠问道:“你知道那个女孩最吸引我的是什么吗?”
羽悠茫然摇头。
“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眉宇间的淡淡忧伤……”
羽悠心中一颤,惊怔地睁大双眸,不觉眼底有些酸涩。
辰辰轻笑说:“我能离你的心越来越近,离你的优秀越来越近,还要感谢当初,被你当作推脱和玩笑的那句话……”
羽悠连连摇头,“不,那并不是什么推脱和玩笑……”
“最好的爱情就是,当你和她在一起,你可以变成更好的自己。于我而言,这就已经是我今生最美好的初恋。”
辰辰牵起羽悠冰冷的双手,捧在掌心,凝视她潋滟紫眸,说道:“爱从来就不是束缚,和你在一起固然是我此生所求,若命运注定只能天涯永隔,只要知道你在某一处过得平安喜乐,我也能将你的幸福感同身受。”
无数水晶般的泪珠从羽悠眼中簌簌垂落,点点滴滴挂在她颊畔,如同蔷薇带露。泪光闪烁中,她勉力微笑,“如果,某天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再相遇……”
“我绝不让你再走出我的视线……”辰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