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一回 爱我忌我无关品位 投上攀上有辱斯文
传说亲人的泪,不能滴在病危的人或遗体身上。.如果转而为来生,依然是人,其皮肤上会有瘢记。以此类推,如果转而为竹,就成斑竹,转而为马,就成斑马。如果转而为蛇呢,就是黑斑蛇,那是生前作恶太多。
柳留梅赶紧掏出手绢,擦干了擒满了泪的眼。
在一边的女婿乔律师见老岳父的嘴动了动,赶快用棉签湿了水,往老岳父干裂的嘴唇送去。乔律师可能弄错了,病人一定是因为柳留梅的光临而欣喜,想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人在健康时,并不觉得说话也要消耗能量。病重时,撒尿喝水都会很累啊!
柳留梅此时此刻,只是对一位她尊敬的病重的老人的伤怀,并非在怀念她同恩师的缠绵年代,她愿意忘却,因为心疼。
正是:
若是多情寻往事,人间何处不伤人!
她此时只希望早点离开,因为她看到恩师病的太可怜了,他在同病魔的搏斗中,精神几乎消耗完了,就像战场筋疲力尽的士兵,希望快点结束战争。
米校长是心细的女人,她让丈夫留下,带柳留梅离开了病房回家。
刚出门时,见迎面来了两位身材魁伟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位是医院院长,米校长同他不陌生,因为他的女儿在米校长的学校读高中。
“米校长,你爸的身体素质好,这一坎有望能够挺过去。”院长说,他转向毋士禾,“这是毋总经理,他来看他的老师,你爸住院他还不知道。”
“毋总,谢谢!”米校长点了下头。彼此虽无正式往来,但在一个城市都知道对方的大名。
进了病房,毋士禾见到乔律师:“老乔,我到你们事务所找你,才知道你爸住在这个医院,来了再找院长,方知道你爸住这里。”乔律师曾是为毋士禾辩护的律师,彼此很熟。上个月我还同你爸在一起吃的饭,怎么一下就病倒?”
毋士禾走近艾教授,弯下腰:“老师,我是士禾。”他握住病人的瘦骨嶙峋的手。
“我爸对熟人的声音还能够辨别。”米校长说。
“我这一阵比较忙,因为来了个客人,说他很崇拜你爸,很想见一见。可是宅电、手机都打不通你爸,让司机上大学里你爸住的地方,院门锁着。我就给律师事务所打电话找乔律师,所长告诉我,才知道老乔陪你爸住院。我跟院长说了,要用好药,不用担心报销。一旦有好转,需要的话,用我的车送到上海大医院。”
“谢谢毋总!”米校长说。
“这位女士,似曾相识。”医院院长望着柳留梅。
“是我爸的学生,专程从吴门来看我爸的。”米校长说。
“请问尊姓?”院长问。
“不敢,杨柳的柳。”
“是柳留梅老师吧\唐突,您在电视台上过中学语文课吧?我女儿有您的讲课录像。”
“是的,院长,柳老师的语文课讲得好。”米校长代为回答。
“柳老师,我特别喜欢听您讲王羲之的《兰亭序》。”院长即兴背诵《兰亭序》中的句子——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毋士禾也附庸风雅,望着窗外的和煕阳光:“站在这个十层高楼上,也能体会到一点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但他忽然低吟《兰亭序》中的两句——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毋士禾继续低声地说:“看了我老师的现在,想当年我老师给我们讲课,何等潇洒。我那时正当盛年,没想到老师已老,我也老之将至。”
“我们这十楼的这间房,如果要给它写序,一定不能少了‘仰观天堂之近’。”院长说。
柳留梅没想到毋经理何院长还能文乎文乎。
毋士禾面对柳留梅说,“那时艾老师给我们讲《中国语文》选读,有《兰亭序》一文,老师怎么分析的,已经忘了,但老师一定要我们背诵,记得期末考试有一题就是默写文章头两段。背诵经典,受益无穷啊!”他转向院长,“院长,什么时候让我也能看到柳老师的讲课录像?”
“这好办,我让女儿找出来,送你办公室。”
毋士禾,其实早就注意到柳留梅的独特的气质,听白琅说起过柳留梅,听黑白说到柳留梅,今日一见,果然不一般。不一般在哪里?真正的好坏在哪里,往往难以言说。
临走时,毋士禾掏出一个鼓鼓的信封,放到他老师床头,俯下身来,轻轻的对病人说:“老师,我下回再来看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毋经理站起来去厕所小解,出来后对院长说:“你这里的厕所是平底的,好!”
“我们病房的卫生间,都是平底的。建医院之前,我们董事长去德国考察时,发现德国旅馆的厕所是平底的,觉得很好,即使有东西掉下去,不会一下不见。我们的病人,往往因为有病,精神不集中,如厕时裤子口袋里的东西,甚至钱包掉下去。另外病人也能审自己的大便如何。回来后决定定制平底厕所。”
“我的一位朋友找的是德国妻子,回中国完婚时,住在老家,德国妻子口袋里的手机掉进了厕所,要是平底的就能捡回来。”毋士禾说的是白琅的德国妻子绿娣。
“我们医院的宗旨是一切为了病人。”院长说。
“早听说你们医院服务质量好,这是民办医院的优势。”
院长陪毋经理走后,柳留梅说:“老板毋经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年轻时在我姥姥家插队落户,很能干,不怕苦。我姥爷说,这个年轻人以后有出息,果然让我外老爷说准了。”
“知青中间的确出了些人才,人才往往是在艰苦生活中磨砺出来的。现在的青年学生可是太娇嫩了,想过舒适的生活,又不愿意付出。”米校长说。
闲话一阵,两个女人出了医院,米校长重重的叹了口气:“爸已经八十三了,再过两个月进八十四了。柳留梅懂得米校长的意思,七十四八十三,不死鬼来搀。
而柳留梅想到的是8341,那是师母的墓号。
当初艾椿老伴病逝后,公墓比较吉利的墓号已经没有,只有墓号8341的还空着,它之所以没人选择,是因为此号很刺眼。41的谐音是:死夭。
艾椿对女儿女婿说:“我要,所谓吉利,不是对逝者而是对活人,8341我看可以,83岁死夭么,我能苟活到83岁很可以了。”就这样用一万多元买下了8341墓地上的两个墓穴,一方穴给了老伴,另一方以待不知哪天心脏停止跳动的艾椿。
而今,老师正是83,又正病重,又躺在所谓兼有太平间功能的病房,岂不可虑?
“你爸现在的那个病房房间,很阳光的。”柳留梅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以往她听恩师提出过,为什么医院的太平房总是设置在一楼偏僻的地方,给人阴冷和孤独的感觉,殡仪馆存放遗体的冰柜也是又窄又冷,然后是火化的高温,真是冰窟加上火焰山。.人在临终时和火化前这段时光,应该享受点温馨。
“爸看重那家民办医院,不仅人家服务质量好,还因为有独特的临终的地方。特种病危的人,征得病人家属同意,就安置在医院顶层十楼上,这向南的房间,敞亮洁净,墙上还有装饰画。从南面的宽大的窗口向外看,蓝天下的远山近景一览无余。倒并非是为了‘仰观天堂之近’”
“里面有两张床位,这是一般太平间所没有的。”柳留梅说。
“另一张是管理太平间的人睡的,平时没有病人,他就在那里睡。病人没人陪的时候,他就陪着病人过夜。这个老头原是个流浪汉,医院老板收留他,原本在医院守夜。他人很勤快,有时帮着背病死的人,一点也不害怕,相反有别人没有的亲近。院长觉得这个人看管十楼这间房最合适,就安排他在十楼管理那个特殊病房,他说这是一生中最满意的工作。没病人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起居。上下有电梯,这老头宁愿步行上下楼梯,说是为了节省电。十层楼上下还是很累的。”
“来前,我有个梦,梦见同你爸在一个高楼下相遇。他说住在十楼上,有事先上去了,可是我无论如何找不到电梯上十楼,也找不到楼梯进出口。醒来时怅怅了好一会。”柳留梅伤感的说,“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在梦中?”
“别难受了,现在是真实的存在。”米校长拍了下伤感人的肩膀,“告诉你,医生说,老爸有希望能渡过病危期,继续能同我们在生活一起。”米校长说。
米校长在家里炒了几个菜,开了一瓶上好的红酒。如今能在家里招待客人已经很少,但这是待客的高规格。
柳留梅是第一次来艾教授女儿家中,她见客厅的墙上挂了一方横幅,放在镜框内,字是她熟悉的,楷隶结合,笔力遒劲。只书两个字:友阙。阙,就是“缺”。
“友阙,这两个字,是我读高中时,老爸送我的。老爸说,要善于同有缺点的人相处,包括夫妻关系。老爸说,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而人同人相处久了,很容易发现对方的缺点,甚至是严重的缺点。要包容友人亲人的缺点。甚至是宁取不足,不取有余。”
“等你爸康复后,要他也给我写‘友阙’。”柳留梅是多么希望恩师能逃过这一劫!
“当初大学里有两个男生追求我,一个是上海人,无论家庭和本人条件都比较好,白面小生,感情也很细腻,好像一时找不到缺点。另一位是乡下人,农民家庭,外表和内在的都显粗犷,但是率直,容不得虚假。”
柳留梅笑了,她立即想起了谁。
“我选择了出身农民家庭的。我丈夫身上的率真,在如今官场是个缺点,他原来是在法院的,后来当了律师。在法院的话,他是升不了官的。但老乔心好,我父亲得搀,基本上是他在护理,请了长假,但是只拿基本工资。当初那位上海男生,已经离了两次婚,可能是他本人过于完美,对人要求就高。可以说,父亲赠我的‘友阙’让我受用无穷。”
柳留梅在想,老头子的女儿这番话是否有所指呢?是否曲折的批评她呢?比如说,她在老少恋中没有坚持,能够同老和清贫的老头子相守下去。事实求是地说,她不认为老和清贫是缺点,当然也不是什么优点。没有坚持是因为种种原因造成的。
“我父亲自己也真是按照‘友阙’来待人接物的。我的母亲真是个小心眼,她容不得父亲有异性朋友,有一回父亲的女学生把作业交到家里,母亲没好气的对女学生说,以后不要送到家,弄的这位女课代表好尴尬。母亲收到作业后,随意放在书架上,也没有对父亲说,乃至父亲延误了作业批改。父亲后来知道真相后,给课代表赔礼道歉,而且很诙谐的说,也许以后有一天你能理解师母。”
柳留梅明白这普天下女人的缺点,爱他又忌他,但这非关人品。记得当她知道老头热心帮助洗婴的事情后,还曾怪他多事,甚至怀疑他同洗婴有私情。
“父亲的意思是说,女人结婚以后,感情上是很自私的。父亲从没有同母亲吵架过。”米校长喝了口酒,“今天我之所以讲这些,是因为父亲这么大年龄,随时会离开我们,后辈会想着他的好处。我不知道他对你说过没有,但父亲对我说过,他一生有两件事内心有憾:一是我爷爷奶奶往生,他都没有送行,尽管有客观原因。二是他爱上了你,但是没有死心塌地的爱。他说他是不孝不忠的人。这回冥冥中有灵,你来看他,他应该能够感知和欣慰。父亲病重,本来我想告诉你的,但他有次偶然清醒后,要我们不要让你知道,包括他死后。”
柳留梅只是听着,此时,她的心是乱的。已经一脚跨进中年的她,开始明白人在世间,不仅不断的得到,同时也在不断失去所珍惜的虚虚实实,包括自己的生命。同她相处四分之一世纪的亦师亦友亦情人的他,也会行将失去。她祈祷恩师平静的没有太多痛苦的走完人生。
柳留梅思考似的说:“人和人之间,更多的怕是哲学问题。你父亲是我一生中疼我知我的人,也是忌我者。而我,也是忌他者。马克思说,爱情绝对是自私的,从这点来说,相爱的对方是忌我者。”
“你年轻,有人追求你非常正常。父亲住院前,有过一次同我的谈话,忏悔意味很浓,他说没有能够支持白琅对你的爱,他很后悔,乃至现在你还是单身。我觉得这是老父在忏悔,但不是父亲人格的缺失。爱和忌在一个人身上,这是人生中的常态吧?”
“我的单身并非你父亲造成的。相反,可能是我的因素,使你父亲晚年还是独身。我今天看到他独自躺在病床上,幸亏有你同乔律师的悉心看护,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太孤独。他原是可以有一位很好的知音,像衣大夫这样的人,你母亲走了以后,衣大夫实际上走进了你父亲的生活,但是因为我,我的嫉妒,他放弃了。而我,实际上很长一个时期,是忌讳你父亲再组建家庭的。”
“这不是你的错!”米校长安慰客人。
米校长不想让客人陷在已经过去的往事上。哲学的问题说不清,便说掌故:
“民国军人中的能文能武的才子徐树铮,萧县人,这地方是出人才的地方。孙中山曾很赏识徐树铮的为人和才华,希望留他在身边,但是徐树铮不忘当初困顿时,段祺瑞对他的提携和以后的栽培,他视段为恩人,徐树铮曾赋诗:购我头颅十万金,真能忌我亦知音。相爱的双方,大概都是‘忌我亦知音’者吧!”
晚上,柳留梅就在米校长家中就寝,平时睡眠不太好的她,这一晚竟睡的很实。能在老头子的女儿家中安睡一晚,也是她同老头子之缘的一部分吧。
因为小琴的女儿一直跟着柳留梅,两人已情同母女,她几乎很少在外面过夜。第二天她便告别米校长,匆匆回到学校,那里有太多的牵挂。人的牵挂多,殇情的可能就多。
然而,没过一星期,她又要匆匆外出。小琴的丈夫曹警官办案途中,不幸出车祸。中国新一届中委登上权力高峰,反腐力度前所未有,老百姓拍手称快。
文学评论家、作家陈维型先生,高度评价国内学者周岭的旧体诗一文《新人犹写旧体诗》中说:“旧体诗的最适宜的土壤已经不再,载入我国和世界文化史册的唐诗宋词的辉煌,同中国高度的农耕文明时代紧相联系。旧体诗的星空中曾经闪烁并继续不断发光的杜甫、李白、李商隐、陆游等巨星,今日不可能再现。不像政治星空,从唐宗宋祖再到开国领袖,巨星在相隔若干历史段就会在中国的上空出现。”
果然如此,今日政治星空中,已见巨星的光芒。
强力持续的反腐败,忙坏了公检法。曹警官办的是省委副书记的要案。
曹警官从昏迷中醒过来后,需要手术,曹警官的单位省公安厅领导认为,希望有伤者的亲人到场,但是,伤者的父亲已经离世,母亲因为同父亲早年离异,已经多年没有来往。唯一的兄弟已经移居国外。要说亲人,只能是亲生女儿曹琴。省厅领导和医院征询曹警官的意见,他没有多想,写下了柳留梅的电话。平时,曹警官很少给柳留梅电话,他只是经常给正在上小学高年级的女儿曹琴打电话,父女情深。这回医院给柳留梅电话,告诉她曹警官住医院,只是说曹警官因为车祸住院。柳留梅敏感到问题的严重,本人没来电话,由医院来电话。
柳留梅同在这里的母亲商量,决定带上曹琴立即去医院。
柳母提出,假如琴琴爸爸伤得很重,别吓了她,柳母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柳留梅想,生身父亲受伤,唯一的女儿能不见吗?人的一生中可能遇到的使视觉或听觉受大刺激的事,概率是比较高的,不能回避的就不要回避,因该直面。
柳留梅带着养女曹琴到医院的第一时间,便由医院领导直接带到了病房,见曹警官还昏睡着,女儿叫着爸爸,没有反应。院领导以为柳留梅是曹警官的爱人,便如实介绍了曹警官的伤情,当天有个比较大的手术,可是谁来签字呢?柳留梅坦陈她只是曹警官的朋友,是他女儿的监护人。
本来医院希望柳留梅签字,但是柳留梅认为由曹琴签为好,柳留梅说:“曹警官的女儿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不是婴幼儿,为什么不可以?让她感知一下签字的分量没有什么不好。”
柳留梅同养女说了这种情况:“你爸爸必须手术,你作为爸爸的在场唯一亲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给你爸手术?你能在手术书上签字吗?签字表示你对爸爸的爱和负责。父子亲情,双方在共同的生活中,彼此必须承担责任,懂吗?”
女孩想了想,点点头说:“我同意给爸爸手术,我承担责任,可以签字,但是大妈妈也要签字。”
就这样在曹琴后面,柳留梅签上自己的名字。
因为曹琴还是未成年人,不能在手术书上签字,但是有柳留梅的支撑,也就通过。
事后,小曹琴对着柳留梅的耳朵,轻轻的说:“大妈,我们都爱爸爸!”
柳留梅心头一热。
曹警官的伤势经过手术和康复,渐有好转。准备出院时,正逢柳留梅忙学校的毕业班高考。因为高考在即,她这位直接负责高中六个班的教学副校长,可说脑子里装的全是高考的事。柳留梅同老曹的领导商议,考结束后,就来办理老曹的出院手术。省厅领导完全赞成,同医院领导协商后,决定在医院再住一阵。
曹警官在医院住了近三个月,眼看着要出院。
但是出院后,他还有一个相当长时间的静养,去哪里静养呢?省厅领导犯难了,他一个人,省城有一百多平米的住房,但对一位需要安静休养的人来说,这房间的空间太大了。因为是因公受伤,领导可以请一位专人照料他的生活,但是这样一个人可是不太好请。人不是动物,谁都可以当饲养员。
就在领导和曹警官本人犯难时,柳留梅出现了。她是来接曹警官的,她说:“老曹的女儿非常想爸爸,女儿说,她能照应爸爸。我是代表老曹女儿来接警官大人到女儿身边的。”这一席话说的曹警官清泪横流,省厅领导眉开眼笑。
就这样,曹警官住到了柳留梅的住房。早先,柳留梅决定把小琴的女儿留在身边,曹警官就出资以女儿的名字,买下了三室一厅两卫的一百三十多平米的住房,算是对柳留梅的感谢,因为柳留梅只是有一间学校分给的宿舍,小琴的住房原来是赁的,同曹警官结婚后,曹警官本来想让妻子去他那城市当老师的,就没有买房。
有了这么大的住房,柳留梅同时不时来吴门的母亲住一间,养女住一间。柳留梅有意让养女住一间,培养她的独立生活和独处的能力。
曹警官住院的后期,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其实自从曹警官住院后天天在曹警官身边,她是专职护理他的肖士喧。
喧是位不多言的大龄单身女孩,二十九岁半了,年华多半在上学和工作上,是否是没顾得及感情方面的事?不经意间,进入剩女族了。按说这个年头,二十八九岁没有成家的姑娘多的是,她有容貌有工作,不是找不到男人。
问题在于她是位心气颇高的女性,她有文豪托尔斯泰的思想习惯,好追根问底,始终生活在矛盾中。
托翁在《忏悔录》中自问:“你将要得到六千亩地,三百匹马,这很好,以后呢?”心中大大的一个问号。或者“当我议论别人怎样才能谋得幸福的时候,又突然问自己:‘这关我什么事?’或者“当我想到我的作品为我赢得很大荣誉时,我又自问:‘那又怎么样?’我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喧也经常自问:“我为什么要结婚?生个孩子又怎么样?如果婚后又要离婚呢?离婚后再找吗?女人一定要结婚?”心中一个个的矛盾难解,加上自己比较狭窄的生活内,难以碰上合意的男人,她的青春脚步悠忽接近关键的三十岁门槛。她曾经写诗一首以问天:
此生不负心之愿,何作航船何作帆?
谁能解得红尘结,万里波涛一日还。
青春之苦恼吧,人人有之,只是喧的苦恼比较有文学味。
但是她自从接下护理曹警官之后,仿佛接下了一轮皎洁的月亮。曹警官不仅外表高大帅气,而且没有当官僚们的俗气。
使她惊奇的是,曹警官受伤以后,对撞伤他的货车司机几乎没有怨气,而且还同情这位闯祸司机,办案的公安人员问及赔偿一事。曹警官还给人家说好话,觉得他是位农民工,家境困难,而且出事以后没有逃避,还积极救护,应该尽可能从轻赔偿,是在困难就算了。
曹警官住院期间少有什么人来看他,不像先前的处长、主任什么的住医院后,往来男女不绝,带上大包小包的礼品。
令喧奇怪的是这位省厅处级干部,身边没有女人作陪,几乎没有女人来探视。唯一来认真探视的是那位姓柳的女老师,喧也弄不懂柳老师又怎么带着曹警官的女儿,但又真的不是曹警官的妻子,也肯定不是什么二奶。难道说警官是个把感情关进笼子里的男人?
因为专职护理,喧也同警官时不时说些话,谈话涉及到的不是风花雪月,更不是小世界里的琐碎恶俗,警官对谈及人生理想和人活着的意义,谈兴很浓。同他在一起,不用任何提防。
喧各个方面判断,警官的爱妻走后,现在尚无内室。她之所以很关注自己专职护理的这位病员,是因为她的老爸老妈今年对她施加更大的压力,老娘的语言甚至因为女儿的婚事成了祥林嫂样的重复,见到朋友就说:“给我女儿介绍个朋友。”不断的重复噜苏。
她平时几乎都是在医院分给她的一小套房间生活,她之所以有这样的待遇,是因为她隔三岔五是医院的先进工作者,而她的护理水平的确很高,别的医院曾想挖墙脚。培养一位优秀的护理员并不容易。
喧习惯单独的生活,除了免得回家听妈妈的叨唠,更主要的是工作之余可以静静的看书。
喧决定给警官写信,直陈胸臆。
CA:你即将出院,得知您尚无一处可以安心疗养康复的地方。如果不介意,我愿意继续护理您,我有自己的房子,也许小了点,但是我有宽敞的心。暑假将近,可以把您可爱的女儿接到我们的身边。
你的人生也许离不开拐杖,这没有什么,我能成为您的一根斑竹手杖么?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根拐杖,我的梦中你成了我生活中一根轻巧又结实的拐杖,
你的一只眼睛永远看不见了,即使你双目都失明,又怎么样,重要的是你的心是明亮的。
我肢体虽不残疾,但我的精神并不完整,比如我比较自卑,我很羡慕你在遇到困境时的那种自信,假如能够有幸同你生活在一起,我的精神会不断完整。
你是我的中国梦!
收到我的信,你可能有三种选择:一是沉默,二是鄙夷,三是愉悦。
你会不会信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你收到我的信就行。
顺颂康复HW。
曹警官收到这封信后,沉默了三天,最终决定还是复信:
我尊敬的HW:收到你的信,我有些犯难,你提供给我的选择题,我可能失分,因为这道题目很不好答。首先我不能沉默。怎么能够沉默呢?书信往来,是人际间一向有的交往方式,有来应有往么N况我收到的是一封非常温情的信,这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享有这样的一封信。我更不能鄙夷,面对你的这人间珍贵的真情和友情,我怎么可以鄙夷?除非我不是人。
要说鄙夷吧,那是我对自己的鄙夷,今天早晨清醒来,我的心情就不好,想到今后拄着拐棍,只睁着一个眼,顿时有种阴暗的心情掠过,我这种心理不是应该鄙夷吗?
然而,面对你的一颗心,我也不能愉悦。因为我不想使我成为别人的负担。我不能高兴的理由,还在于像你这样优秀的女孩,不应该缺乏自信。而缺乏自信,这在现时的青年中有泛滥之势。我这样说,并非是我很自信,可以训斥你们年轻人。我是觉得一代青年的自信对社会和国家很重要。
我已正在拉紧中年的尾巴,但这是拉不住的。因为意外受伤,一时不能投入我所热爱的工作,以后也可能难以胜任工作。而你正当八九点钟的太阳,你热爱职业,胜任工作,真令我羡慕,你正在春天,是一首明媚的春天的诗,“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我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高兴,我相信我们今后一定能有好的忠诚的相处下去。
我亦相信你会有美好的归宿。
顺颂愉快。CA
这封信写好后,没有立即交给收信人。
曹警官的对护士喧的人生持乐观看法,应该没有错。
他相信社会上的好男好女会有好的归宿。所谓好的归宿,就是不随意的诿之于人。然而,现实中还真有些好女子的归宿成问题,许多女人的感情链则非常脆弱。
春雨断桥人不渡,这是没有办法的!
曹警官写完信后,没有急着交给喧。他依然像往常一样同喧保持平和的关系,只是尽可能的避开她的目光。
当曹警官行将出院的前两天,公安厅办公室主任到医院探视,论级别,主任同曹警官是平级的,但因为主任的位置,身价又高些。主任很忙,曹警官遭车祸住院后,主任只来过一次。
“听说你快出院了,还有没有什么困难?”主任坐在曹警官床边。
“快了!要说困难,就是不能自由行走。”曹警官笑说。
“你一定安心疗养,对伤病的态度是既来之则安之。到女儿那边休养是最好的。”主任放低声音,“我想,老兄同柳校长干脆把事办了。”
“我这个样子能同什么人办事?”曹警官依然笑着,心里可没有笑意。
“有挚友如柳校长这样的仗义女性,也是难得!”主任感慨,然后他话锋一转,“赶在你出院前,有件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但说无妨!”
“仇厅自从离异,至今已经快五年,不能下辈子永远当王老五吧?仇厅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女儿也已升入大学,他的个人问题也该考虑。上星期曹厅来看你的时候,见你的专职护理,护理的很细心。回来后感慨的说,有个懂护理的人在身边倒是不错的。我琢摸着,曹厅是否看上你的护理?从外貌看,你的护理挺安详有善色,听说还没有对象,是位大龄姑娘。这两个月,你同她处熟了,能否请你帮忙了解一下她的具体想法?”
“是否是仇厅收益你来的?”曹警官认真的问。
胡主任迟疑了一下:“那倒还不是,我是揣摩仇厅的话意。”
曹警官内心不由得一愣。仇厅是否看上喧,并不确定,照说胡主任可以不问,当然也可以问。但是厅办主任不必去揣摩上司的心理,胡主任本科毕业,在职党校研究生,又兼厅文明办负责人,这样热心去当上司的红娘,有失斯文。
仇厅,是省公安厅第一副厅长,而厅长即将从岗位上退下来,仇副厅长可能是接替厅长的热门人选。
这时候曹警官有几种选择:一是照办。胡主任也算是上级吧,按上级的旨意办。按照当官法则,是不反对上司的旨意为好。他可以转达此种消息给喧,让当事人自己决定。二是攀上。尽力说服喧去当厅长太太,这对他仕途的升迁不无好处。三是既不转达也不促成,实际上是反对。
曹警官寻思,该怎样处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