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你若醒来
季星阑赶到兴县时已经是七天之后,也幸亏她所乘的马车是经过特殊加工的,否则就算是全程有太医随着,她一个孕妇也吃不消。起初季星阑准备一路驭马,她心焦如许只想快点到达兴县,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南歌死活不让,万般不情愿下只得坐在马车里一路颠簸而去。
萧缉行早已得信,亲自在城门口候着,见远方一队车马驰骋而来,他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
车马在距离萧缉行仅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前方开路的护卫抱拳向萧缉行行礼,后者颔首示意,抬步走向中间的那辆马车。
南歌先从马车里探身而出,随后转身去扶季星阑。
“老师。”萧缉行首先开口唤道。
一声老师仿佛隔了很久,三前不见,面前的少年身条拔高了许多,以前勉强与她堪齐,如今却是她抬眼才能看到他的脸庞,许是在外训练的缘故,原先白皙的肤色泛着麦色的光芒,不再是青葱年少的模样,一晃就已是大男孩了,军营的淬炼令他沉稳了许多。
他看她的眼神里除了激动以外,还包裹着一份她不能再熟悉的孺慕之情,一如他当年拜师。
她走了过去,像以往那样抬手抚了抚他的脑袋,“还好你没事。”
萧缉行万没有想到老师见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么说,他宁愿接受的是一顿责骂,一声怨气,而不是一句心 疼。
温暖的气息是他贪慕多年的,而此时此刻却如一把愧疚的刀子在他心头上一刀一刀的切割。
说实话他也是个半大的少年,尽管身份比别人特殊些,也改不了他年岁的事实,与同年人相比他已经出色太多。三年的军营生活再残酷总不及真正的身临战场的多变,任是心理再过强大,也不敌第一次来的强悍。
心房的堡垒在听到那句话时轰然倒塌,萧缉行孩子似的一把抱住了季星阑,他伏在她耳边,血丝满布的眼眶里,一滴泪悄然落在她的肩膀,他闭上了眼睛,嘴唇嚅动。
“老师,对不起……”
季星阑抬头将泪水逼入眼眶,她轻轻地拍了拍萧缉行的后背,“带我去看他吧。”
位于军营最中央的帐子是严令靠近的,听说那是广安王的营帐,周围派有重兵把守,一只苍蝇都钻不进去,听说广安王染了风寒在那里休养,每日军医走进走出,汤药端个不停,却总没见广安王好起来。
于是便有传言说广安王不行了,不然这么些天帐子里连个动静都没有,偶尔只见广安王身边的乌颜露个脸,神秘的很。
萧缉行带季星阑去的是当地县丞的宅院,战争伊始时,那位县丞因害怕便带着妻妾孩子和金银财宝逃之夭夭,所住的宅院就空了下来,萧缉行他们来的时候,便收了这座宅院充当临时住所,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住在军营里。
季星阑跟着萧缉行的步子从正厅一直走到了地窖方向,仅仅是远远的靠近,便能感觉到里面突突而上的寒气,可想而知这里面到底有多冷。
萧缉行让人拿了件加棉的披风来,“老师,地窖温度太低,您把这个披上吧。”
明明待会儿就可以见到他了,没由的心里却生出了怯意,她害怕看到一个没有了生气的他,她害怕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却再也无醒来。
季星阑没有往前动,萧缉行也不催促她,老师此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亦能感同身受,每次来到地窖,他何尝不是望而却步,他也害怕甚至不想承认他的王叔是真的没了,在他的眼前就这样没了。
他至今都能清楚地回忆起王叔闭眼前流露出的愧疚与不舍,他抓着自己的手,明明是虚弱不堪的人,却不知力气怎么那么大,抓着自己的手腕生疼。
“……替我好好……照顾她,对……不起……”
那是王叔弥留于人际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包裹着他对此生挚爱浓浓的不舍与歉意,他不是舍不得这个世界,也不是遗憾以这样的方式离去,他在担心他所爱的女人没了他该如何度过余生的时光,他遗憾还没陪她走完这段风雨。
那句对不起他知道,是对对面前这个女子说的。
王叔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冷漠疏离的,只有每每遇到老师时,他才会显得有些人情味,这样的变化不知何时开始,越来越炽烈,即使人不在眼前,只要提到与老师有关的,王叔的表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他虽不在京都,但京都内有关两人的种种他都有所耳闻。
他想,王叔和老师一定是十分相爱的吧,宁愿违抗父皇的意愿。
季星阑接过披风,“把门打开吧。”
萧缉行点头,上前亲自将地窖的门打开。
萧缉行说的没错,下面的温度的确够冷,光是打开门的那一刻,扑面的寒意就令人有些受不住,不同于京都的冬天,这份冷带着死亡的阴寒。
季星阑紧了紧披风,搭上萧缉行伸出的手,两人慢慢地往下走。
地窖的空间不大,顺着楼梯往下走两步,就能看清里面的情况。
“营中人多眼杂,学生只好将王叔安置在这里,地窖温度要比外面的低,又有冰块镇着,对王叔的身子也好些。”萧缉行边走边道。
季星阑一眼便看见睡在冰床上的人,她压住心里的酸涩,对萧缉行道,“辛苦你了,你能为你王叔做的这般地步也是不容易了。”
光是那张冰床,要想悄无声息的弄过来何谈容易。
萧缉行的心里并没有因为这而感到好受些,“学生明白王叔的死讯一旦传开,带来的将会是什么,所以便对外面封锁消息,说是王叔感染了风寒,在营中休养,为了不引起怀疑,学生安排一个人假充王叔,乌颜在他身边左右不离地照顾着。最近营中也有传闻说王叔不行了,由于但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所以没造成什么影响。”
季星阑捏了捏他的手心,“你做的很好,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军心,广安王是军心所在,他一旦倒下,军心便也跟着散了,更何谈和敌国对抗。”
说罢,两人已经来到冰床跟前,季星阑收回手,视线往前看去。
她一个人一步步沿着冰床往前走着,冰床渗出的冷气她恍若未察,只是呆呆地往前走着。
冰床上的人穿着的是他引以为傲的盔甲,他安静地躺着,阖上的眸子隐去了他的冷冽,宛如沉睡了般。
指尖在他眉眼间描绘着,入手的触感冰凉刺骨,如此的陌生,她是真的失去了他,那个唤她“阿阑”,扬言要把所有家当给她的男子再也回不来了。
“夜,我来了……”
你醒一醒好不好。
别让我再这么孤独。
萧缉行撇过头擦掉眼泪,“老师,您骂学生吧,是学生不好,若不是学生守城不力,王叔就不会来,也不会染上疫病,王叔就不会死。”
季星阑闻言回头看着他,神色依然的柔和,她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萧缉行听,“战争本就无常,你王叔选择护你是他的选择,不怪你,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你王叔的死是意外也是天命,与你无关,不要再自责了,好好替你王叔守护西越的百姓,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
萧缉行咬着牙道,“老师,我会的,这也是我的使命。”
季星阑欣慰地点了点头,“缉行,你先出去吧,让我和你王叔待一会儿。”
萧缉行听出了她话里的哽咽,却也没多说什么,“好,学生就在外面,老师有事唤学生就可。”
萧缉行无声地退了出去。
季星阑这下才敢放声地哭了出来,她蹲在身子,脑袋埋在萧陌夜的肩头,却感受不到他一点的温度。
她没有萧缉行看到的那么坚强,本以为那次在萧衍面前泪已经流光了,可是她还是小看了自己,当真正看到了无生气的他,才知什么叫绝望,什么叫痛彻心扉,她真的好难受。
她几乎没在他面前哭过,坚强的不像个女人,如今她哭了,泪湿衣襟,他也不会为她执帕拭泪了。
地窖的里的哭音一丝不落地传入外面,闻者悲亲者痛正是这种感受,萧缉行垂头敛眸,置于背后的拳头紧紧地攥着。
拉过他的大掌贴在自己的小腹上,季星阑勾着笑道,“这里面是你的孩子,他来的很突然,我却十分欢喜,我幻想着他出生时的模样,也幻想着他开口唤我‘娘’,唤你‘爹’时的情景。你一定很爱很爱这个孩子,也必定是个合格的父亲,我原想着等战事稳定了再告诉你,可没想到……可没想到你连他存在都不知,就这么去了,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啊……”
“五年前你去了安阳,我等你五年,我还在等你,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欠我五年的感情还没还呢。”
“萧陌夜,你不在有人欺负我怎么办,我很穷,我怕养不起这个孩子,你不说你来挣钱让我败家吗?”
“夜,你醒来好不好,我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