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二章 一剑
两邦议和,只是身为三军统帅的邹陶在拿到南夜一方的条件时,必然要先将这些商议条件送回繁冠交由凌湛定夺,并不能擅自做主,所以琉璃这么说皆在情理之中。
只是她给人的压迫感太强,分明还是一脸的温和平静,却有如雷霆般强压着邹陶一头,以至于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来自周围的肃杀之气。
他目光冷然地扫了一眼周围的南夜军,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敬重对手的相惜之感,同样身为领兵之人,谁都不会厌恶一支有磅礴气势的军队,何况他的军队也是如此,面对这样的对手,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惧怕,而是兴奋,是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的那种兴奋。
看来,传言不可尽信,这有着儒将之称的路茗兴许会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不过琉璃并没有留于他太多遐想的时间,朝着营帐一伸手,客客气气地说道,“邹将军请。”
他收回神思,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的手上,白皙纤长的指节在光线之下好似通透得如玉一般润滑,他极其不自然地撇过头去,显然到此刻都没有很好地接受琉璃身为女子的这一身份,他没有过与别国议和的经历,更没有过与一个女子议和的经验。
可就算黑着一张脸,也只得随着她进入帐子。
按规矩,双方还各随身跟了五十名士兵入帐。
琉璃抬手示意他在对座落座,但很明显,这一抬手真的只是寻常的礼节,因为还未待邹陶就座,她已经一抚裙摆,闲适地坐在了属于她的位置上。
其实此举琉璃并未多想,也毫无羞辱之意,她只是觉得,以她的身份,若是让他率先落座,他恐怕还承受不起,她才如此作为,但显然邹陶不这么想。
他的目光陡然间深邃森冷,几次双手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迫使自己未与她计较,在她对面坐下,不过语气就不怎么好了,“说吧,你们待要如何才肯着令梓云退兵?”
琉璃对邹陶不说十分了解,却也敢说有八分,他原该不是这般没有耐心之人,可他自到来后却句句不离退兵一言,可见他不是生性如此,大概仅仅只是对她这个人没有耐性罢了。
她轻一挑眉,不觉有趣,无声地掩下唇边的浅笑,以目递了个神色给身边的副将一眼,副将会意,立刻从袖中掏出一本折子,令人送到邹陶面前。
邹陶注意到琉璃嘴角淡淡敛下的弧度,眉角狠狠一抽,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低头翻开了手中折子。
折子上的字迹随性飞扬,恣意洒脱却又气势惊人,每一笔皆是流泻而下,一气呵成,不过还未给予他时间赞叹这纸上墨迹,却是被上面清楚罗列的内容气得微微颤抖,本就黑沉的脸色此时更是森冷犹如地狱修罗。
整个帐中都充斥着来自面前男人的可怕杀意,那种嗜了血的煞气转眼便席上了帐中众人的心头,缓缓滋生的恐惧包裹着全身。
“啪!”邹陶猛地将折子摔在了案上,他看着琉璃的眼神森寒到睚眦欲裂。
帐内的气氛肃冷而窒息,在静默的片刻,邹陶倏然站起身来,手上的动作比他心中所想更快一分,“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黑铁剑,众人只见面前暗黑的影子一闪,剑气席卷着劲风而来。
在南夜军尚未反应过来时,那把剑已经死死地抵在琉璃的肩胛之上。
琉璃身边的副将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他立刻抽出鞘中长剑就要上前扑杀邹陶,却被琉璃漫不经心地一抬指制止了。
她的这一动作不紧不慢,稀疏平常,好像被人用剑直指之人并不是她一般。那平静的面容之上丝毫心绪未动,也不说话,只是淡然地望着邹陶的方向,不动声色。
随着那只手若无其事地放下,众人将视线移到了她剑深一寸的肩胛之处,她今日穿了一身乳白的长锦衣,渗出的鲜血顺着锦衣之上以殷红的丝线绣出的朵朵怒放红梅延伸至腰际,血珠浸润了外罩的纱衣,触目惊心。
邹陶也怔了一下,他的满心愤怒都在这一剑下爆发,近乎失控,却在与她的视线相撞时,被那清冷双眸生生浇熄了满心汹涌。
那双眼睛清冽如同被雪水浸过,一看之下,犹似慑人心魂,干净得不舍其沾染世间任何污秽。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收起了剑,看向琉璃的神情多了几分躲闪,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对一名女子出了手,甚至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琉璃取出袖中帕子,牢牢按在伤口之上,伤口不浅,即便是以锦帕覆着,仍不断有血流出,很快就从锦帕上渗了出来,副将连忙上前,可又知男女有别,一时手脚无处安放,只能讷讷道,“柳姑娘,末将寻人来为您包扎。”
她淡淡扫了一眼自己的伤处,也知他们的为难,只道,“不必了,取些纱布过来。”
副将哪里还敢有所怠慢,此时便是没有都恨不得给她变出纱布来,很快就命人奉上前来。
议和之中,邹陶动手伤人本就理亏,他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又重新坐回了案前等她处理,只是那眼睛总是忍不住落在她的伤处。
琉璃拿着纱布的一头用牙轻咬着,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便动作利索地为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但她面容绝丽,即使是做这样的动作也极为赏心悦目,可她简单利落的包扎手法却令人诧异,这种动作就像是做过千百遍一般,如果不是时常包扎,似乎做不到这样娴熟。
“你经常受伤吗?”问完后,邹陶才反应过来,开口之人居然是他自己,不等她回应,已经懊恼地偏过头去。
不过琉璃本也没打算回话,因为这个问题不在议和范畴之内,但他所说的经常受伤倒根本是无稽之谈,凭着她的身份,从前又始终有夏桀伴在身侧,能近她身之人几乎寥寥,又怎么会受伤?
她会包扎,只是因苍雪后继人所要学的内容之广泛,令人咋舌,普通人是难以想象的。
对于邹陶的这一剑,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将之纳入了可能发生的事情范围之内,说实话,这一剑,已经比她所想的手下留情了不少,毕竟,那样的条件,碰上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是谁都可能动怒。
再抬眼时,琉璃看着邹陶,宛然一笑,却令他悚然一惊,那不是属于少女该有的粉面娇笑,而是身为至高者的微笑,睥睨天下,无穷自信,然而云淡风轻,“邹将军可是平静了?”尤其是这声音,清澈如同极北冰泉,沁人心脾,刺入骨骸。
邹陶只觉咽喉一凉,如有锋刃强压喉间,让他一分都动不得,良久才寻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这些条件实在太苛刻了,你若是想要我等拱手将长汀关奉上还不如直说!”
令他叛投称臣南夜,解散守军,割让长汀关……
她确定这是在与他们议和商议?如果他能做决定,几乎都要将折子扔到琉璃脸上,可是看着那张白嫩清冷的脸颊,简直要血气倒涌,何等不知所谓的女子!
“呵呵,将军是臣,在下乃是谋臣,皆是臣子,当知道有些事情又岂是你我能够干预的?不然,凌君为何会同意邹将军前来?”琉璃因着方才受伤,面色已经开始隐隐显出几分苍白,但那神情,却是无可挑剔的高人一等。
邹陶不想再看到她那张不可一世的面容,侧过身将折子丢给了身边的参将,“快马传回宫城,请示皇上。”
“将军且在此耐心等候,等待消息传回。”她声音淡定,在这安静的营帐中,格外清晰。
若不是她肩胛处的伤口,血迹已经透出了纱布的包裹,很难叫人记得她刚刚才受了邹陶一剑的事实,因为她太平静,太强大,甚至有些可怕。
邹陶在锦耀武将中受封的是最高级别的官职,如今两军僵持议和,他还是握有一定决策权的,此次他会亲自前来,原本以为议和内容是可商榷的,只要与他能力所及出入不大,便决定亲自谈判。
其实就算是现在,他依然可以商议,但看见这些条件,他脑海中想起的是凌湛亲赴长汀关欲带回眼前这个女子的那一眼,以及不惜以帝后大婚相胁的那一举动,是执念,他与这女子的第一回交手便知,若是有人对她有所执念,必是深入骨髓,所以他想让凌湛亲自下这一决定。
从种种条件中便可看出,她想要的不只是吞并锦耀,更是有着眼天下的野心,既然如此,搁在眼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心甘情愿被灭,要么拼尽全力灭敌,他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商议的必要了。
“不必。”邹陶拂袖起身,语意刚决,可见是半分商量余地也无。
可如此,却全然不出琉璃所料,她随之缓缓起身,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亦无所顾忌,反而出声喊住了他,出口的话却是爽利直言。
“邹将军,长汀关一别,在下对将军之神武敬慕至深,倘若有意归降,南夜必不会亏待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