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愁选秀良缘终涣散
与外朝紧张气氛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容悦的继母芭提雅氏,她早早起身,打扮的富丽堂皇,才兴兴头头地与觉罗氏一道乘车入宫去。.
太皇太后坐镇慈宁宫,安抚各路来恭贺的女眷,她深知皇帝能力,并不甚忧虑皇帝的部署,反而是心疼皇孙的龙体。
自从二月中马佳芸儿所出八阿哥夭折后,皇帝心冷,加之前朝政务繁忙,竟一连大半月未进过后宫,也没翻过牌子。
听李德全禀报,皇帝一连数日批折览阅邸报至深夜,还睡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要起来上早朝。
十个指头咬咬个个疼,更何况是这个她给与最多,也亏欠最多的孙儿?
于是太皇太后趁着一众诰命王妃的试探,透出口风去,四月即开始在八旗女子中选看秀女入宫。
这下子倒着实令许多女眷欢呼雀跃,因着这三年的国孝,自家的姑娘都快二十了,还不敢许亲呐,主要自家姑娘姿色平平,基本没可能入宫承宠。
也有人欢喜是因自家那不成器的孙子终于可能娶上媳妇儿啦,终于不用怕蹬腿前见不着重孙啦。
几家欢喜几家愁,当觉罗氏把这个消息传回给容悦的时候,她手中正端着绣绷刺绣,银针扎入手指尖,却浑然未觉。
所谓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有了富察燕琳这个中间人,容悦这个心烦意乱的档口,自然去请托。
燕琳看着她一脸着急的神色,不由唏嘘,仔细遣了心腹家仆前往王府报讯。
见富察燕琳欲言又止的样子,容悦也明白,这样冒风险的事,谁会愿意掺和进来,想着这个,心中又不免多了两分哀愁。
阳春三月的京城绿意悠然,繁花乱眼,鱼跃鸟鸣,万物滋荣,自是美景良辰赏心悦目。
燕琳邀容悦出门踏青,可二人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毫无心思。
此处原是官道,后因改道而废弃,原建在半山腰做长亭之用的梅花六角亭早已荒败不堪,青石茶座上覆满爬藤,漏窗上漆也早斑驳。
远远瞧见数骑绝尘而来,富察燕琳借口去瞧不远处的碑林,带着灵鹊远去,只留宁兰在不远处等候。
常宁跃下马来,将手中乌梢蛇鞭同缰绳一道递给随从,怔了一怔,便快步走来。
容悦远远见了他的身影,一时间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悲伤,直如将人吊在火炉上煎熬,立在那里蹙眉等着,双目一瞬不瞬。
常宁待她一如往日般宽纵依从,打量了容悦脸色,见人精神尚好,语气中流露出两分担忧:“这阵子京中泛起时疫,你在家中好好呆着便是,乱跑个什么。”
容悦摇摇头,全然听不进去他的叮嘱,这会子哪还管的了其他,只紧紧抓着他袖口,目光期期艾艾:“宫里要选秀了,你可知道?”
常宁见她直接点出,心中亦是惆怅,却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露出情绪,只淡淡嗯了一声。.
“你若是真心待我,总该想个法子。”容悦见他这样轻描淡写,不由更添担心,强忍住万分羞涩,咬牙鼓足了勇气开口,不知觉间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常宁见她一袭杏色琵琶襟素面褙子,月白百褶裙子,松松的云髻上只簪两朵素绢花,容颜清减,此刻珠泪滚滚,心里便似被针扎一样疼,他摸了摸衣襟,出来匆忙忘带帕子,只好拿贴身的中衣袖口为她拭去眼泪reads;。
容悦泪眼婆娑地瞧着面前的男子,眸子清澈,双唇上薄下厚,她曾听人说这是重欲薄情之相,想到这又不由揪心,生怕他就此罢手不睬自己:“你好歹想个法子,啊?”
她目光如此楚楚,直叫常宁心中如火煅烧,他胸中似有万言,却只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唇,只觉口中咸苦。
容悦见他面色益发黯淡,忍不住又催促一次。
常宁掩饰不住的烦躁起来,似乎埋怨似的道:“我没有法子。”
骤听此言,容悦只觉悚然,不由倒退数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满目中尽是失望与惊异,语带哽咽再次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你的意思是……要我进宫为妃嫔?”
她只觉做了好长一梦,梦醒遍体凉透,呵呵讽笑面前这个薄情人,哭诉道:“既然恭亲王不为长远计,那又何必招惹于我,早早滚开的好。”
语声轻轻,却直白露骨,不留颜面,常年只觉这话薄削若刃,刮在脸上,辣辣的痛。
容悦方才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此刻见常宁眼中那道黑芒愈发幽邃,剑眉微微耸起,便知他定是生气了,只是话已出唇,如何能反悔,她只不做声,看常宁有何话说。
常宁此刻心中不比容悦好过,就为眼下这件棘手的事,他将军中诸事一拖再拖,他精心安排,暗中保护,不成想竟就换来她这样的菲薄,他倍觉心冷,尽量放缓声音道:“选秀的事,你去求你姐姐,宫中有不成文的规矩,高位嫔妃的妹妹可以免于选秀。”只需她再将此事拖一拖,等他立了军功回来,总能从长计议。
免于选秀?容悦愕然,惶恐地睁大眼睛,生怕自己听错了去,向来皇室子弟的正妻均从秀女中指婚,若自己不去参选,那么将来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正妻,想到此处,心中越发凄凉反问道:”那你去求太皇太后封我姐姐做皇后成吗?”
常宁有些腻烦,皱眉道:“这两件事岂可相提并论?”
容悦反唇责问:“你我都知此事千难万难,可为何非要我去求姐姐,你为何不肯去求太皇太后恩典?“
因为,因为他没资格……想到此处,常宁只觉一颗心被浸入苦涩之中,那件被他深埋在心底的事,那些他不能脱口的理由,这清澈万云的万里碧空,他又算得什么,不过小小蝼蚁罢了,他不服,他不愿提起,那被掩埋的回忆冲出心房蔓出一缕缕的青藤,直绕的他心烦吼道:“你有完没完!你没脑子吗?”常宁低喝一声,继续说:“此事于我困难重重,于她却易如反掌,且不着痕迹,最多……””
最多因我这个不知廉耻的妹妹惹怒太皇太后,做不成皇后?容悦见他如此,心里只以为他已厌恶了自己,想起姐姐那疲倦的面庞,翊坤宫那无休无止的账册,杂物,容悦心中只有疼惜,不觉珠泪滚滚而下:“恭亲王想来也是倦了……拿臣女解闷也够了,故而才拿这样的话来说……想来我今日来,不过是自取其辱!”
常宁听他这样讲,不禁抱怨自己方才抑制不住冲她发火,又不由愤她一心替姐姐考虑,丝毫不顾及他,只强捺住性子道:“即便做不成皇后,以你姐姐的出身才具,六宫总有她一席之地,皇兄重情,在这方面亏待了她,自会在别处补偿,未必不是好事。”
“你不明白……”不明白东珠为钮钴禄家,为她们几个弟妹牺牲太多了……容悦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想起姐姐那干瘦的身躯疲倦的脸庞,不由抬手捂面,泣不成声。
不明白什么?常宁心中想着,她就这样看重皇后的那个位子?“世事不可强求,又何必奢求过多?”
容悦见他早无往日的迁延顺从,话中又满是奚落之意,睁大了眼睛怒道:“你这话里是什么意思?”“
常宁心中憋闷极了,讽道:“皇后的外家,国舅府的荣光,自然动人reads;。”
容悦只觉心中万分委屈,辩解道:“你竟把我瞧成那种贪心不足之人,不是我的我根本一点都不会要。”
“那就息了这心思?”常宁道。
容悦一时噎住,却恨他不为自己着想,哭道:“好,我就是想要荣光,我就是自私,又怎么样呢?你口口声声在意我,只想叫我欢喜,却不肯为我做一点事情,既然如此,自此分道扬镳也好,我们姐妹总有自己的法子。”
常宁只怕她心里也存了东珠的那份心思,心里又急又气,莽撞中拉扯住她的披风冲口道:“什么法子?用你自己的身子?“
啪!容悦抬手便是一巴掌,落手的一瞬她便愣住了,自小额娘教导,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况他那样的七尺男儿?她这一掌怕是连二人最后一丝情分也打没了,她盯着微微发红的指尖,心中直乱作一团,万种心绪凝绕,直欲将人逼疯。
面上火辣辣的痛,却抵不过胸口的绞痛,常宁直说不出话来,咬一口钢牙,转身欲走。
容悦无意识的伸手去抓,彼时一阵风过,将那宁绸提花披风从她手心擦过,她张了张口,却见常宁出语冷淡如冰:“你那姐姐恋栈权势,不惜火中取栗,我没兴趣陪她疯。”话语中满是决绝,直叫容悦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死死咬着唇,不叫自己哭出声来,不叫情绪的波滚冲破最后一丝尊严与理智。
他侮辱自己,还贬低姐姐,容悦心里反复翻腾着这两句话,他这般决绝,他不要自己,他混账!直到看那人策马狂奔,她才忍不出嚎啕一声,哭倒在地。
她忆起幼时不小心跌了一跤,膝盖蹭破了皮,哭闹个不停,额娘就把她抱在膝头,一面轻轻的吹着伤口,一面柔声道:“乖乖,日后的伤,比这个更痛,没有额娘陪在你身边,可怎么好。”
她当时远远不懂额娘眼神中痛惜与无奈;半个月后,额娘重病不起,阿玛却因鳌拜案被软禁于宗人府,终归那日额娘去了她触不到的远方,那日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就像他们姐弟的泪,他记得阿玛一脸急色的回到家中时的颓唐,失落,伤痛。
如今她终于略探那无法言喻的痛楚之一二,却已痛不欲生。
这样痛,这样莫名难以言喻的痛,想抓握却眼睁睁瞧着流逝的哀伤,直欲将她小小的身躯吞噬殆尽。
却说那边张大盛原来隐蔽处守护,见主子黑着脸大步走来,夺过缰绳认镫上马,便发了狂似的连连驱马,他忙在后方跟随,奈何主子的坐骑是汗血良驹,主子又不要命似的赶,不一会子便找不到人影。
他正着急,忽见一骑绝尘而来,他手搭凉棚望去,见枣红马上一个青色衣衫的劲装骑士,不是自家王爷还是谁?
他正要张口发问,却见主子沿着原路折返,忙策马跟上,不多会儿又落下一程,好在知道路线,往半山亭去,却只见主子萧索的背影,凝神立在亭边。
他思忖主子心事,试探着问:“可要卑职去把人追回来?”
良久,久到他以为面前的背影不过是夕阳下一尊雕塑,才听见一声极压抑的太息,“不必……”这话语中满是凄凉与无奈的颓唐。
万缕霞光中,隐约中有一丝泪水滴在覆满爬藤的石座,很快便消融不见。
亭内寂静,滴答滴答钻入耳中,张大盛仔细张望,见有殷红色的浓稠液体滴落在尘土堆积的地面上,他顺着那声音往上,只见一只紧握的血色斑驳的拳头,不由惊呼:“爷!”
常宁抬手,招了招,张大盛混迹行伍,知道军令如山,只好抱拳领命,远远退出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