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相见两无语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谢韵然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谢韵然。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又是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谢韵然有含糊的余地。谢韵然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谢韵然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这一刻，他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谢韵然的选择，等待谢韵然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的一声叹息。
他转身，向谢韵然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人急迫的目光。
谢韵然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一时间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连城。”谢韵然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这一开口，才发觉谢韵然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谢韵然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谢韵然一时痛楚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谢韵然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谢韵然心魄，昏迷中不断在谢韵然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谢韵然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谢韵然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谢韵然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谢韵然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谢韵然，让谢韵然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谢韵然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这样舒服么？”他扶住谢韵然肩头，低头凝望谢韵然，目光温和专注。
谢韵然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谢韵然变得这样胆小了，谢韵然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谢韵然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他看着谢韵然，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谢韵然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谢韵然。
谢韵然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谢韵然唇边，一面看着谢韵然喝，一面轻拍谢韵然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谢韵然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谢韵然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谢韵然亦呆住……往日在家，青曼知道谢韵然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谢韵然低头，想起青曼、青柳、莲婶和红绫，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谢韵然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谢韵然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谢韵然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谢韵然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谢韵然放回枕上，握住谢韵然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谢韵然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
鼻端一酸，谢韵然睁眼看他，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连城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谢韵然额头，又是谁在握紧谢韵然的手……
之后数日，谢韵然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渐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谢韵然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连城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从那天离开之后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钟离长歌，每日都奉命前来探望，将谢韵然的情形回报连城。
侍女说将军军务繁忙……谢韵然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谢韵然仍是谢韵然。
清醒之后，谢韵然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谢韵然脱险的消息，镇国将军府的众姐妹是否已安心；二是荻上诺**是否伏诛。那日，荻上诺断腕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谢韵然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谢韵然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谢韵然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谢韵然记得大夫的话，“所幸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谢韵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这些疑问，谢韵然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谢韵然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连城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谢韵然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谢韵然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夫人，行刺连城，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连城会如何上奏，镇国将军府如何应对，皇上又会如何处置？
谢韵然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谢韵然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连城不来，谢韵然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谢韵然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谢韵然如虎狼，真不知连城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谢韵然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谢韵然越发思念青曼和青柳。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连城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夫人可曾睡了？”
“回禀将军，夫人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谢韵然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连城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将军，奴婢正要替夫人换药。”
“退下。”连城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谢韵然近在咫尺。
谢韵然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谢韵然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谢韵然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谢韵然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谢韵然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谢韵然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谢韵然，突然一凛，伸手捉住谢韵然手腕。
谢韵然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连城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谢韵然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谢韵然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谢韵然一惊，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连城面无表情，突然揽过谢韵然，一把拂开谢韵然衣襟。
谢韵然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