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信非人

入夜,春雨淅沥。

秦云笙屈膝跪在太子府的一段泥路上,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双暗面蟒纹的锦靴,目光隐含恨意。任凭周围众人如何打量着她,或轻贱,或惋惜,她都仿若未见,眼神恨恨的看着那双锦靴。

“秦氏余孽,秦云笙。入东宫三载,无所出,又生性骄纵善妒,心肠恶毒,残害忠良贤臣,犯七出之条,侵天家威仪,着特赐毒酒一壶,令其自行了断。”宫人上前一步,在她面前呈上一银壶的毒酒。

三年,不过三年,不过朝夕之间,一个堂堂的百年医药世家,一个名门望族,被太子以谋逆之名当街焚烧,百十口人全部葬身火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一个肯为他散尽万贯家财,无名无分的待在他身边的闺阁少女,被他以灾星的名头赐下毒酒。

往昔恩爱,今朝死地。秦云笙这般想着,心下一片酸楚,脸上却始终挂着平静的笑意,即便是跪着,也气度雍容,超脱凡俗。

她从容的接过那壶浊酒,仰头直视着一众宫人簇拥的太子景瑜,眼含恨意。

景瑜特意穿着便服,锦衣银带,白玉束发,脚蹬一双蟒纹长靴,外披一件玄色蜀绣鹤氅,眉峰如雪,鬓似刀裁,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天家威严,浑然天成,七分尊贵气度,三分君王威仪。

他明明是分外好看的一个人,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却表里不一,攻于心计,让她错付真心,心甘情愿的泥足深陷;让她家破人亡,还要无怨无悔的为他的康庄大道送上千万家财。

她直视着他,膝盖缓缓的挪向他,拍着胸口的一双手上满是累累鞭伤,凄楚哀怨的道:“景瑜,我为你殚精竭虑,为你步步为营了整整三年。三年,我无怨无悔的待在你身边,无名无分的,地位甚至连一个侍妾都不如,清白贞洁全无,为此我受尽天下人耻笑。但我却从未心生怨怼,从未想过背叛,我一直以为你是真心待我的,一直以为,我为你做的这么多,我之于你,即便不提夫妻情分,那恩情也是不轻的!寻常百姓尚且懂得,滴水恩涌泉相报,可你贵为皇子,难道就打算这样报答我?”

景瑜微微皱眉,目光停在她满是青紫伤痕的侧脸上,不耐烦的一脚踹开她,“秦氏潜伏三年,策划谋逆,欲取孤位而代之。按例律当株连九族,孤看在多年情分,看在你尽心为孤的份上已经十足宽恕。九族未动,旁系未杀,只是放逐塞外,这已是报恩。秦云笙,你不要不知好歹!”

秦云笙不可置信,心一点点的沉下去,悲痛交织之下,竟生生吐出一口血,“秦氏世代为医药世家,虽我母亲出身王族,但却也是一不沾权,二不涉政,既如此,又何谈谋逆。更何况那些所谓的证据都是粗浅功夫,漏洞百出,可你连查都未查,就定了我秦氏一族大罪!其实精明如你,又如何不知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这只是你借刀杀人的托辞罢了。景瑜,你果真狼心狗肺!”

景瑜厌恶的退后几步,听着她的这番话,不由勃然大怒。从侍卫身上抽出一把长剑,当即就指在她的心口,“一派胡言!秦氏谋逆之罪,早就经大理寺证实,又经父皇审批方才定的罪。父皇一代明君,又怎会仅凭孤的一面之词就轻易定罪!秦氏,孤看你是往日受孤恩宠太多,太过骄纵了。如今说话就忘了分寸!”

分寸?他竟然说她忘了分寸!

心好似被万针穿过一般,撕裂一样的疼痛在心底叫嚣起来,疼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轻笑一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眼神满是怨怼,只是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风刮起,春雷滚滚,树枝被大雨打的零落,呜呜咽咽的,像是万千冤魂的哀嚎声。

“秦云笙,孤是顾念着往日情分,本欲赐你一全尸,保全尊严的死去,但没想到你居然如此不知感恩!那就别怪孤不念旧情了,来人!”

他大喝一声,立刻就有侍卫躬身走上前去,双手拱在身前,持着刀对上匍匐在地上的少女,目光里含着一分同情。

“把这不知尊卑的灾星架起来,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再灌进毒酒!”

不知尊卑的灾星?她为他官场赴汤蹈火,为他在秦家恶事做尽,如今又助他登上大位,她那么爱他,恨不得把一颗心剜出来送给他,可他就这样对待她!

兄弟,姊妹,家族,都被他亲手处决,如今他还要给她冠上灾星贼子之名,置于死地!他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她看着他,眼底的光亮之色一点点灭下去,终只剩下满腔的恨意痛意,“景瑜,你还有没有良心!”

五大三粗的侍卫不由分说的把她架起来。

她被从避雨棚里拖到院子里,蓬头垢面的,只余一双眼睛明亮如一泓春水,阴测测的盯着他。直到手筋脚筋被尽数挑断,她瘫软在泥地里,都没有哀嚎一声,只是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血泪交织的一双眼睛,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地盯入他心间。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她宛如从阴间爬出女鬼,在他鄙夷厌恶的目光注视下,不甘心的朝他爬动着,拉出一长路的血,她只能嘶哑绝望的呐喊,“景瑜,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从来都没有!”他的神色轻蔑,目光冷峻,“孤堂堂东宫太子,怎么会喜欢一个小小医女。若不是你的父亲贪婪权位,甘愿以万金在孤身边换一小小官职,卖女求荣,你一个区区乱臣贼子,怎么能在孤的身边久留!”言尽于此,他一脚如踢开烂泥一般的踢开她,不顾她哀怨目光,提步就走。

临出门时,他回首看了她一眼,挥手招来侍卫,淡淡吩咐道“点些火折子,烧了这里罢。”

“是!”

侍卫提着油桶,对着潮湿的干草上泼下,顿时,满院子的火油味。

秦云笙倒在水洼里,浑身青紫疤痕,动也动弹不得,仰面对着漆黑的天空,失声大笑起来,“景瑜,我不会放过你的,秦家的百条冤魂也不过放过你的!他们一定会诅咒你的,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原来竟是这样,原来果真是这样!他对她的情谊,都只是逢场作戏,她之于他,不过弃之如敝履!

她张大了嘴,豆大的雨滴砸在喉咙里,她不由长啸起来,声音凄厉,似笑似哭。

院内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

雨滴硕大,却浇不灭熊熊火势,映出半院红光。火势趁夜风越烧越旺,一直从大门一路烧到院中央。

眼看着,火已经烧到了她脚下,她目露惊恐之色,挣扎着想要往避雨棚里去。可被挑断了手脚筋,如今手脚哪里还会受控制?是以她只能软绵绵的瘫在地上,挣扎着,无力着,任由大火吞噬,满心绝望和恨意。烧得通红的避雨房梁从高处跌下,发出一声闷响,滚在脚边,灼痛感从脚底传来,有烧焦的味道,她忍不住哀嚎出声。

她那么爱他,那么信任他,到头来,却落得了这样凄惨的结局!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一道闪电破空而过,明晃晃的白光照亮了整个破落的院子,也照见了她血泪斑斑的一张脸。

远处那抹玄色的大氅已经远走越远,连同一个曼妙的身姿一同离去。她看着,心中恨意翻腾,忍不住对着那背影嘶吼起来:“景瑜,我恨你!”

“苍天有眼,鬼神见证,今日秦氏幺女,秦云笙在此发誓,若能再世为人,我一定要亲手杀了景瑜!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不得好死!以慰我秦家上下数百口冤魂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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