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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相思染

昭衍天生严肃,平日少与婴孩接触,除却与后宫嫔妃所添之子稍享受片刻天伦,便常常腻在椒风堂陪伴淇璋,他是女孩必要娇养理论的忠实追随者,自然给淇璋的关怀与爱比旁人更多些。昭衍在椒风堂办公至日暮晚霞时分,方觉得疲累需要休息,厢房中传来淇璋“叽叽咕咕”的声音,奶娘拽着一只草蚂蚱逗弄她,她张开桃儿大的小手,在空气中乱抓,圆滚滚的一张脸上,满是新奇。

昭衍望着她,嘴角轻巧地一勾,面容顿时柔和了五分。

喜田适时地将参茶端至他手边,昭衍垂首看了一眼,蹙起眉头:“你知朕不爱这个味道。”

“陛下赎罪,奴才怎不知陛下的喜好,此参茶是太后娘娘托三贤公公带来的,是从昨夜里就煨在火上的,给陛下送来补补精气神……”

昭衍问道:“母后让三贤来探望小郡主?”

“是。”

太后宫中的三贤正带着准备给郡主的车辇,停在永定宫前。

昭衍面上辨不出喜怒,他走进厢房,将淇璋从摇篮中抱出,用手擦干净她嘴边的口水:“你去回个话,说……朕与郡主一同去。”

喜田递上绢帕:“郡主怎能与陛下同辇,不合规矩,被太后娘娘知晓了,娘娘定要追究郡主的不是了。”

昭衍白了他一眼,用绢帕擦净手,扔回给他:“有朕在,谁敢追究她的不是。”

“是。”

太后的寿康宫时时充溢着龙脑香,自先帝殡天,太后一心向佛,寿康宫时常香火缭绕,昭衍心细,一早注意到,便绝口不提让淇璋请安的事情,她人小,受不得香火,但太后爱香,常与他言:“若不是这两年闻着安人心神的味道,怕是哀家孤独一人住在这空荡荡的殿中,时时哀痛,早晚也要追随先帝一并去了,古人常言,这香,随风本胜千酿酒,散醒还如一硕人。可见香雾是真真的好东西。”

昭衍偶尔出巡,总会惦记给母亲捎带各色的香膏、香珠与香粉。此去稷山,也是心念着讨好母亲,让母亲分散些注意力在郡主身上,这番大工夫下的深,险些将山中制香之人的家底统统搬空。

芳翘亲自将穿戴完毕的小郡主抱在怀里,软糯喷香的小淇璋,一手拽着她的领口,一遍凑上嘴巴亲亲她的脸庞,淇璋的小嘴奶香扑鼻,芳翘只觉被她亲近的三魂丢了七魄,芳翘虽然刻意地木着脸,却忍不住也想向她示好,让她感觉到自己飞上云霄般的喜爱与怜惜。想到这,芳翘的心酸痛起来,生下如此可爱的女儿,秦羽蹊该是多么欢喜与爱怜,她是抢走秦羽蹊孩子的始作俑者,秦羽蹊若知晓了,会多么恨她……

喜田见芳翘慢慢垮下脸,以为这万年冰山被小郡主亲的发毛了,担忧地凑上前去问道:“姑姑大约是不会抱小殿下,还是让奴才来吧。”

芳翘厉眸剜了喜田一眼:“多管闲事。”

喜田无奈耸耸肩:“是奴才多管闲事,来,请郡主上辇。”

喜田一手拉开帘子,芳翘抱着淇璋,还未将她放进去,她便猛地挣扎起来,咿咿呀呀地朝昭衍的方向叫着。

昭衍彼时正边走边系披风的丝绦,看见淇璋朝他伸出的双手,笑着摇摇头,上去将淇璋从芳翘手中接过,淇璋将头埋在昭衍的胸膛中,呜呜着不肯抬头。

昭衍的手臂上搭了一件尚衣监新制的貂毛小披风,芳翘连忙拿起,给淇璋披上。

喜田笑道:“小郡主不等陛下来,不愿意走呢。”

昭衍满面得意:“那是自然。”

淇璋刚刚学坐,十分不稳,今日的她披着小披风,仿佛生生长了两三岁的样子,昭衍十分满意:“再过些时日,就要学走路了。”

“陛下喜爱殿下是真,可婴孩哪里长这么快呢。”

天色未全暗,一点晚霞的红徜徉在天际,寿康宫中烛火通明,六个宫女依制候在门口,请安问礼。因得如今卫清恭和郡主是陛下极其疼爱的,故在“陛下万安”之后,都统一加了一句“郡主千岁”。

昭衍抱着淇璋进了大殿,太后慈心,今日殿中的香味去了大半,他看着淇璋稚嫩的小脸,直道她福运好。

太后坐于主位,与身后的女官不知说着什么,保养得宜的白皙面容上,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太后一席绛紫五凤霞帔,胸前戴着一百零八颗东珠串成的朝珠,双刀髻上插着白玉一笔寿字簪,并缀有喜鹊登梅簪,雍容华贵的派头并非一两日而就,想她当年贵家小姐出身,坐在后位时便已气势逼人,如今退居幕后,净心礼佛,锋芒避去,更添慈爱。

听见声响,太后微微倾身向前:“衍儿来了?”

昭衍撂袍单膝跪地,请安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芳翘抱着淇璋,稍行蹲礼:“恭和郡主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这次分了些精力在旁边金雕玉刻的小儿身上,省去了平日对皇帝的关心,只道:“皇帝起身吧。”

昭衍落座后,朝芳翘看了眼:“将郡主抱到太后面前去。”

“是。”

淇璋打小不认生,见谁都笑,只见太后轻轻地拨开淇璋的小披风,露出她胖嘟嘟的小脸并着一双如玉如水,笑意浓浓的眸,太后“哟”了一声,眉眼温柔起来:“真是生的可爱极了。”

“让哀家抱抱郡主吧。”

芳翘小心地将淇璋放到太后的臂弯里,太后笑眯眯地,摇了摇臂弯:“怪倒人人都喜欢,这眉眼长得,真真儿的精细,哀家从前觉得扶疏不怕生,但跟郡主一比,那也远了去了。”

昭衍看后十分安心:“淇璋能得母后欢心,儿臣亦觉得十分欣喜。”

“哀家什么孩子不喜欢,就是你喜欢或者不喜欢罢了。”

昭衍被太后一堵,无奈地笑了笑:“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下午已经吩咐下去,给扶疏的吃穿用度,再提一提,还有律铭……”

“男孩子家的,不用养得太精细。”

太后将淇璋重递给芳翘,芳翘往后退了两步站好。

太后因不喜朵甘妃妖媚桀骜,故对大皇子律铭十分苛待,加之昭衍从前并不重视内廷的孩子,所谓的长辈亲情也没有及时地培养起来,每每提到律铭,昭衍总是歉疚更多些。

“是。”

太后垂眸,一手碾着手中的楠木珠:“哀家曾在多少年前,见过淇璋的母妃,现在的宁王妃。”

“母后?”

“这丫头在御前做御寝,生的清秀,越看越让人喜欢,只可惜那眉宇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别说你这个皇帝无可奈何,就是天皇老子,也奈她不得,哀家阅人无数,说的没错吧?”

昭衍垂首,面容僵硬,但有些事情毕竟长辈看得更清楚,他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我命中无她,便不强求。”

“衍儿,你这话若能说进自己心中去,才算是大丈夫一言九鼎,拿得起放得下,若是应付哀家,倒不如什么事都依着你自来得痛快。衍儿,你要记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惦记。”

“儿臣明白,只是儿臣尚需要时间……”昭衍欲言又止。

“皇帝无需多言,早在当初,哀家便想着,可同意你三宫六院甚至独宠朵甘妃,却不能任由你沉溺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如今让你断了这份心思的始作俑者中,哀家也算一份。”

他的母后也曾暗自用了手段,推着秦羽蹊嫁作他人,当年宁王世子缘何能够常常进宫,他的母后算是其中最大的功臣,可他不能追究,越追究,只会让她逃离的更快。

昭衍慢慢拳起身侧的拳头,一字一句,略有哽咽道:“心思却非人为可断,儿臣从不敢隐瞒母后,感情之事也并非三言两语可说明,儿臣曾经觉得,徐徐图之,总有滴水石穿,感动她的一日,可最终发觉,朕是皇帝,所以就算用天下来换,也换不来她的一眼青睐。”

用天下换……

太后冷冷一笑后,脊背忍不住发凉,她转眸看向一边被昭衍宠到天上有地下无的恭和郡主,不知人事,幼稚可爱的小家伙正疑惑地望着充满冷意的她,一只小手死死抓着襁褓,隐藏心里的害怕。

太后死死地咬住嘴唇,还是忍不住怒焰腾腾而起,多年礼佛而来的平静谦和,一时化为乌有,她将手中的楠木珠“铛”地砸在桌子上:“你倒不如堂堂正正地给你母亲判个罪责来!”

昭衍立即跪在地上,只是他薄唇抿的死紧,眸中尽是不甘。

太后站起身,摇着头往他身前走了两步,一手指着他,用自己都不觉的尖锐声音喊道:“昭衍,我的儿!你是疯魔了吗?!哀家当年,为何在你摇摆不定之时,将恒儿宣进宫中,都是为了能让你尽早摆脱情困!结果你给哀家看到的是什么?!养她的女儿?她是什么人?她跟你毫无关系!”

“儿臣知道……”他仰起脸,带着一抹嘲讽:“淇璋之事,是儿臣一意孤行,与秦羽蹊无关,只是儿臣单纯地喜爱这孩子,想亲自带在身边抚养罢了……而且……当年,世人皆认为,宁王是她最好的归宿,但儿臣不信,现在想来,确实愚蠢的可笑……所以这只天秤,从未偏重在儿臣身上。”

“昭衍!你不懂……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覆水难收的宠爱,他们会怎么想,你爱怜淇璋,怎么不考虑考虑,盛宠之下难得完玉,她这么小,稍有不慎……你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到时候,卫清的宁王将会是第二个失子的老绍王!你说说,卫清还承受得住吗?”

他从来不敢想象的事情,从母亲嘴里说出来,让他抑制不住地恐惧,他是自私,从未考虑过淇璋的感受,她若受伤了,秦羽蹊会如何,要求他,让淇璋回卫清?到时候,他还舍得放手吗?若不放手,岂不一切皆成恨……

“你回答不了,哀家替你回答,你担心,害怕淇璋有被要回卫清的一日,你若爱她,就放手,而不是折磨到至死方休!”

他一直在折磨她吗……像个不甘心被抢走食物的狗……那么可怜又可恨。

“昭衍!你说话,你告诉母后,你仅仅是因为为卫清局势动乱,才动了质子的念头,借此机会让淇璋安然无虞,还是……你私心,是想让宁王妃一同入长安……”

“儿臣私心……”

“算了!别说了!”

太后看他毫不犹豫的样子,心烦意乱:“哀家都知道了!随你去吧!”

太后一手扶额,擦去密密的汗,人也跟着颓唐下来:“哀家……本想斩断你的执念,让你此生不会被情所累,认认真真做这个皇帝,可你的心始终不在此,你想做的,你可要记住了,日后因因果果,天道循环,都是你今日种下的种子。”

昭衍抬眸,眼眸血红,他看着太后摆了摆手,被宫女搀扶着走进寝宫,自己却一句话都难以出口。

“嗯……嗯……昭……”

淇璋挥了挥小手,嘴里念叨着昭衍的名讳,她说的不清不楚,但皇帝名讳怎可轻易唤出,芳翘连忙要抱着她出去,昭衍利落地起了身子,沙哑着嗓音道:“我来抱她。”

芳翘担忧地看着昭衍,沉沉地叹了口气:“陛下,太后娘娘,也是关心您,关心郡主。”

“朕明白。”

他抱起淇璋,淇璋瞬间乖觉地靠在他的怀里,不吵不闹,安安静静。

“昭……”她小嘴巴一开,就是皇帝的名讳。

“小郡主!”芳翘立刻要喊停。

昭衍瞥了眼芳翘,无谓道:“任她叫,昭衍昭衍……朕的名字,可不就是用来叫的。”

芳翘咽了口唾沫:“可是……”

昭衍将她的小披风拉了拉,盖住半边脸:“淇璋就是比旁人的孩子多聪慧,朕擎等着她开口说话,若是能跟朕聊上两句,永定宫中,也便不会这么冷清了。”

“话虽如此……”芳翘担忧道:“若是让旁人知道了……”

“那朕就给淇璋独独写一道恩旨。”

芳翘立即举手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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