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此后知为几岁期
昭衍身子一晃,歪在门框上,胸腔的震颤让他颤抖着手轻轻附上,秦羽蹊,你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为什么看不到他的悲痛?你若能听到他心里的话就好了,因为他不想说好,不想祝你们永结同心,琴瑟和鸣,一生一世……玉罗碗里的红豆撒了一地,相思从今往后便是数不清、找不到红豆的他,抱着奢华冰凉的碗,相思一起,相思又悔恨终老。
芳翘拾着裙子跑上永定宫的台阶,秦羽蹊已被送上凤轿,她方才替她撩了帘子,还郑重地磕头,高呼了一声:“恭贺王妃新禧。”
秦羽蹊只有在看见夙恒身影的时候,眼底才会晃起一丝欣慰的波动,然后恢复石头沉入墨汁般的沉寂。
芳翘看着心疼,便趁着她上轿的时候迅速地握住她的手:“永定宫陛下身边还有我,你且放心,陛下的心病,总是会愈合的。”
她眼眶“嗖”地红了,木然地点点头,坐到轿子里,轿帘一放,仿佛煞那间将她们隔出了两个世界。
她此时看到陛下状态,那句会愈合的话,在肚子里滚了滚,消失不见。都虚成这模样了,该是多么难忍的剜心之痛,今后,又该怎样痊愈?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跪下,出口的话断断续续,颤颤巍巍:“奴婢万死……请陛下回宫。”
喜田在一旁丧着气,扯了扯芳翘的袖子,示意她默声,芳翘甩开他的手,倔强地拜了拜昭衍,声音更大了些:“请陛下回宫!”
昭衍如梦方醒般,扶着门框稳住身形,用手胡乱搓了把脸,一双眸子无措地看了看周围,人走茶凉了,他还站在这里思什么故人?
只是他从未觉得,心肺可以如此抽痛难耐,那一缕从眼前飘过的红嫁衣,血般的颜色像是箭矢上他残留的血迹,她的嫁日,是他的难日,秦羽蹊就是那朵浮在眼前白飘飘的云儿,他无力抓住,她便垂着头,闲庭信步地从指缝间飞速滑去,散成齑粉,从今日始,离开他所有的气息,独个儿地飞走了。
好想像儿时般,遣散身边的所有人,去清明亭红漆柱子下清醒一会。等父皇寻过来,就会摸着他的头笑眯眯地询问:“衍儿怎会多情?”
他本不多情,不愿再近情,却被她的情狠狠纠缠。
芳翘的声音再次把他拉回现世,她把头磕的“砰砰”作响,只怕额头上都是血糊的了,他无力地挥了挥:“进殿罢。”
芳翘忍住一眶子的泪意,自己起身的时候,顺便把薄纸片似的喜田揪了起来,喜田抖了抖精神,瞟了一眼芳翘,只见她额头上一片血污,皮开肉绽的,心里一哆嗦:“姑姑……”
她不看他,跟着昭衍走到御座上,等昭衍翻开第一个折子的时候,她弓着身跪安出来,喜田从袖子里拿出帕子,芳翘一把拿过捂在额头上,喜田小心道:“奴才刚刚请了安太医来给姑姑处理伤口。”
芳翘阴着脸点点头,顺着甬道走出永定宫,利索地嘱咐:“公公留在御前吧,我这两日不当值,新拨过去的小宫女都是我带出来的,做的不好,要打要罚公公说了算。”
喜田应下了,转身往御前去,他弓着身子兜着手,满脸的愁绪,东边的喜乐依瞎在耳边缭绕,本是天地一气喜色的,宫里却一瞬暗了天日,狂风大作,摧枯拉朽。
凤轿一路颠簸至宁亲王府,这场盛大的婚礼足足摆了两个院子的宴席桌子,随着凤轿到来,鞭炮声起,好不热闹,大伙都是各地官员并着皇亲国戚,心下知道这王妃是从御前下来的,足足宝贝尊贵的人,遂不觉都高看一眼。
相比较外面的热闹,中堂作为行礼纳福之地,肃重又*,年迈的宁亲王笑眯眯地坐在主位上,下首摆了两张紫檀木太师椅,远远就瞧见夙恒这个傻小子拖着王妃的手,一路咧着嘴进了中堂,一席红衣的王妃让宁亲王瞬间眯了眼,只叹儿子好福气,然又欣慰起来,用袖子揩了揩老泪,真是儿子大了,成家立业,他回想自己这一辈子浮浮沉沉,也是那会才方知人事的。
器宇轩昂的新郎与娇媚倾城的新娘各就拜位,夙恒两拜,秦羽蹊四拜,然后入座。司樽女官取金爵盏酌入浓香的酒,请两位饮用,秦羽蹊从宽大的袖子里露出一双苍白的葇夷,举起金爵盏,与夙恒目光一触,笑意淡淡,一饮而尽。
主位上的宁亲王缕着胡子点点头,对着儿媳妇左看满意右看更满意,女官从旁而出,以卺盏酌花雕酒请两位交杯同饮,秦羽蹊含笑举起酒盏,眸子在红烛掩映下灼灼生辉,仿佛藏了万千星子一般,夙恒看得呆了,竟忘记去拿酒杯,宁亲王抚掌大笑:“傻儿子!愣着做什么呢!”
夙恒的脸“咻”地红透了,一屋子的人多少双眼睛瞧着他的窘迫,暗暗都压着笑意,宁亲王老顽童一般,也不拘礼。
夙恒与秦羽蹊手擘相交,她眼底的的笑意直传到他命门上,仿佛一瞬间山寺桃花始盛开,他干脆利落地倒酒入喉,满意地咂咂嘴,俏皮之至,让秦羽蹊忍俊不禁。
女官在一旁唱喜词:“祝宁王世子、宁王世子妃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她娇羞地用袖子捂住脸,双颊红的要滴血,一旁的婢子上前搀扶起秦羽蹊,两个人请了宁亲王的大安后,往寝宫坐帐去了。
夙恒的眸子跟长在那张桃花面上似的,魂都被带飞了,宁亲王不是个严肃的人,大喇喇地走下主位,一掌拍在儿子背上:“好小子,讨了这般绝色的王妃,不知哪里来的福气!”
夙恒极恭敬地请了万福,笑嘻嘻地谦虚道:“儿子不才,内子虽好,却不及母亲的万分。”
“少甜嘴了!我还不知道你!”宁亲王揽着儿子的肩往外走,会见门里门外一众宾客,悄没声地叹惋道:“你母亲若是能与我一同看你大婚,你才是真真的福气双全,可叹可惜啊!”
夙恒只怕父亲思及过世的母后,心中悲恸,安慰道:“日后有我们夫妻二人孝敬父亲,也是一样的福气双全。”
宁亲王摇摇头,岔开话题道:“你们小夫妻刚刚新婚就要赴卫清当这小地主,小藩王,父亲于心不忍,便想着等你们成亲后,我也让出这宁亲王的位置,也好让你风风光光地出门去。”
夙恒心中一颤,只差要给父亲跪下了:“万万不可,这是父亲颐养天年的老本,儿子万万不敢觊觎!藩王虽小,可到底也是个王,陛下就算亏待了我,也不会亏待王妃的……”
宁亲王点点头:“那先这么说着,也不急下决定,你知道我有这个意思便好了。”
夙恒只得乖乖点头,走到廊下,下面摆了大大小小有三十桌的宾客,吵嚷喧天,只差没把房顶子掀开,他搔搔头无奈道:“这下好了,还没入洞房呢,就要喝倒了。”
宁亲王敲了敲夙恒的脑袋:“混说什么,有父亲在,谁能让你醉回洞房去?”
父子俩说说笑笑走到宴席中,两侧宾客纷纷恭贺新禧,个个笑脸盈盈,夙恒心里得意,脸上掩盖不住的欣喜,只身融入宾客之中,小饮几杯,大家也都不狠着劝酒,体谅他娶嫡妃,也算给王妃几分面子。
宁王府的规制布局与皇宫大体相似,按《周礼》“天子五门,诸侯三门”而建。城门与城墙、城楼将四面围起,皆覆以青色琉璃瓦,王城内共有东西南北四个门,南门之后是宏大的承运门,走过承运门又见朱红青绿,巍巍壮观的承运殿,承运殿与圜殿、存心殿为前三大殿,处在同一中轴线上,存心殿又分有前寝宫、后寝宫,两个寝宫用穿堂相连,宁亲王宿于前,世子宿于后寝宫。除了中路的宫殿外,王府还一应俱全地有东西三所、六局、世子所、宗庙等,重重宫殿层层相叠,尊崇华贵,富丽堂皇,壮丽非凡。
后寝殿从世子搬出世子所后改名为“信之斋”,取自《论语》公治长篇。一进信之斋大门,便见两侧曲折游廊和中间鹅卵石漫成的长甬路,院中清香扑鼻,两侧不知名的藤草苍翠葱茏,穿石绕岩,生机勃勃。
秦羽蹊在信之斋坐帐,一进门,眨眼间见后壁上雕画着彩云与蟠螭,色彩明艳,栩栩如生,东西面墙上挂有“三宋”的书法真迹,浓重的笔墨与潇洒恣意的大字,使这奢华空洞的屋子兀自生出几分书卷气来,头顶是荷花菱角藻井,中间明晃晃地镶着一颗巨大的东珠。
下座用红漆金蝉,大红的丝绸在烛火下喜庆浓浓,再往里间走,是一张宽阔的喜榻,喜榻上铺满桂圆花生红枣,取吉祥圆满,早生贵子之意。镂空的木雕上,挂着红绡金蟠螭帐子。左右洋木架子上摆着海水龙纹天球瓶,瓶中插着火红的磬口腊梅,淡淡香意缭绕鼻间,当真是十足的细心用心。
秦羽蹊扫开零碎的果子,挺直了腰杆坐上去,被褥软软绵绵,她累了一日的心此时才回到原处。
外间的笑闹喧哗之声不绝于耳,她倾身细细听,才恍惚间听见夙恒的笑声,她抬起长袖子,掩在嘴前悄声笑了笑,遂垮下肩仰倒在床榻上。
她成亲了,以后就不是一个人了,夙恒待她极好极用心,他们之间的缘分定是上辈子就注定的,无论如何兜兜转转,无论她真情是否予了他,这姻缘都是要结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