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曾为流离惯别家(1)
秦羽蹊这边收回手,继续研墨,那边跟随的太医院院尹方之舟求见请脉,太子身边的喜田打了帘子进来通报,那个喧灵猴子在昭衍面前混的顺风顺水,几乎不需要秦羽蹊的提携照顾,他传完了话,顺便朝秦羽蹊眨眨眼,机灵俏皮。
方之舟进来先给太子殿下请了脉,又被太子吩咐顺当给她看了脉,秦羽蹊这两日因为吐得厉害,几乎水米未进,整身的消瘦,院尹便开了几服药给她贴补身子,药材名贵,要从随行的药库里取,按说一个小宫女喝这么多服名贵的药,不像是主子的作风,可他方之舟不是傻人,光瞟瞟主子爷的眼神就知道他生了什么心思,也便闭了嘴,该开什么方子开什么方子,只是主子爷下了大血本,这丫头却呆呆傻傻的不知情……方之舟背起药箱步出营帐,迎着冷风长叹一口气。
夜长风凉,九月中旬的天气,白日热的嗞嗞冒汗,晚上冻得要披个毯子。昭衍不知疲倦地研究卫清形势,有不眠不休的架势,喜田来来回回了好几趟,给秦羽蹊做了不下一百个眼色让她帮劝着,而她两手兜在袖子里,冷的打哆嗦,却见太子殿下兀自看的出神,一副学究的姿势,不是那种轻易就去休息的疲懒性子,她每每往前凑了几公分,又碍于他足足的气势退了回去。
直到昭衍发现这身边的衣角来来回回飘了几次,有些烦心,才默默开了口:“你若是累了,就先回营帐。”
要是每个奴才都累了去休息,奴才便不是奴才,成主子了。
营帐里是从地心儿透出来的寒气,女子站久了经受不住,男人便觉得没什么,她咬碎了银牙往肚子里吞:“奴婢是殿下的御寝,殿下不就寝,奴婢断没有先去休息的道理。”
这倒是,昭衍放下笔,支起身子捶捶腰板:“今日就到此结束吧。”
秦羽蹊心中小喜一把:“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昭衍一听要更衣,精神抖擞了一分,却拒绝了:“叫喜田来。”
“喜田……”秦羽蹊垂下头:“奴婢知道了,奴婢现在就去殿下床帏外守着去。”
御寝御寝的,不让她更衣不让她照顾,只让她守在一边看他睡觉,说来轻松,可总有种不被信任的感觉。
喜田摇着尾巴进来了,朝她作揖,然后喜滋滋地伺候去了。秦羽蹊耷拉着脑袋去马车上拖了一个毛毡子出来,一路滑着到殿下就寝的后营,侍卫们给她掀开帘子,她瞅了一眼宽大的营帐,明晃晃的烛灯,叹口气,在屏风后摆好毛毡子,打坐似的坐在那儿,闭目养神。
殿下总是这个不冷不热的样子,脸上一副看的上她的架势,临到头了又把她往外一推,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那边昭衍哼着小曲进了营帐,挥退了下人,那边荧荧烁烁的烛光打在苏绣的屏风上,屏风后,秦羽蹊打坐的姿势奇怪又可笑,那鬓发也被外面的风吹得散了几缕,他看的愈发手痒痒,可还是忍下了,自己从床榻上扯了一条毯子,走到屏风后,往她头上一扔,一条毛毛茸茸、暖暖和和的毯子把秦羽蹊捂个严严实实。
“殿下……”她一把扯了下来,凄凄惶惶地看着他,昭衍唇角一弯,琥珀似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笑意:“这里不比长安,冷得很呢。”
仿佛出了城门就不用守规矩了一样,她这御寝司习名存实亡。
昭衍又命令道:“你今日睡到屏风里面来。”
她们御寝司习的规矩是离床二尺远,跟主子还要隔个门,这下可坏了规矩,她不敢,愣愣地坐在那儿不说话。
昭衍脸皮薄,跟第一次讨媳妇似的,再开口的时候就有点磕巴了:“本宫的意思是……本宫今日睡眠浅,总有梦靥,你晚上仔细听着点,我这呼吸匀不匀,打呼不打呼,你在屏风后听得不真切,坐到这里就好了。”他顺手一指床榻边上:“喏,就这儿。”
这么近,秦羽蹊睁大了眸子,这若是被良娣知道了,扒她两层皮都是客气的。
王命不可违,她利落地起身扯过毛毡子到床榻边边上,盖着毯子躺好,侧着身蜷着腿标准的御寝姿势。
昭衍满意的坐回到床榻上,看着她,又有点不对付:“你……把头发拆了吧。”
“为何?”
他指着那个蝴蝶发钿道:“发钿压着头发,明日便一团乱糟糟的。”
“是。”她复起身,把头发一点点散下来,缎子般的黑发,垂在肩头,映衬着那张玉面,愈发地清纯娇小,怎么看都让人心情愉悦,昭衍别过身躺下,心满意足。
半夜,他在榻上辗转反侧,外面清冷的月光一点点爬上窗,那一点清辉洒落在四方的地上,恍若撒了层碎盐。
“殿下醒了?”床角传来她细细弱弱的声音。
“嗯。”
“马上就要过中秋节,连月亮都圆了几分。”
他静静望着地面上如尘如霜的清辉:“中秋拜月,你可准备了祭品?”
她沉默了片刻:“儿时都是母亲准备,我没有刻意记过。”
他垂下眼眸,朝她的方向瞟了一眼:“若是顺利,中秋便可到达粟城,那里的朵甘一族百年来崇尚母系氏族,中秋女子拜月是他们最盛大的节日,正好可以趁着买粮草的机会逛一逛。”
一说这个秦羽蹊来了兴致:“当真?”
“当真。”
“殿下可是思及粟城,朵甘族之事无法入眠?”
真是冰雪聪明,昭衍淡淡地“嗯”了一声:“若是得到粟城的朵甘部族的支持,平乱卫清便可不损一兵一将。”
卫清的氏族是由朵甘一族分出去的旁支,朵甘族是他们世世代代朝圣的所在,这拥有着神秘文化的氏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周边几个最大最繁华的封地,是朝廷笼络的重要对象,太子若得其认可接受,御极之后便少了许多麻烦,若是得到支持,壮大国力之余还能开拓疆域。
卫清平乱固然重要,但须徐徐而图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粟城就是最大最可靠的虎穴。
太子殿下果然分析的滴水不漏,临近中秋的时候,他们北伐的大军跨过了中原与部族之间最后一条河流,那是一条长长绕绕的带子河,阳光下闪耀着琉璃般的光彩,浅滩上有各色嶙峋的石头,低头便是鱼翔浅底,而抬眼望向广阔的天空,鹰飞飒飒,秦羽蹊这才明白了何谓天高皇帝远。
坐在马车里的她探出个头拼命地呼吸着带着浓浓青草香意的空气,微微眯着眼,一副享受的样子,活像是胡同里晒太阳的猫。
昭衍勒马,高挥手臂令大军停歇片刻,芳翘从那边的窗子往外看,告诉秦羽蹊,前方便到了粟城,粟城的太守已经早早得了消息迎接于城门之外,各大部族首领也聚集一堂,只等太子大驾。
“殿下说粟城中的朵甘族不是个好相与的部族。”秦羽蹊扒着窗口往外看。
芳翘认真解释道:“殿下十七岁的时候曾被外派到卫清巡视,期间路过粟城,曾被朵甘族的首领用飞箭射伤,那首领才是个不好相与的。”
秦羽蹊大惊:“他居然敢伤及太子,是不想活了吗?”
“朵甘族是驰骋草原大地的部族,有自己百年来的规矩和性格,若不是前任首领败战于当今圣上,也不会甘心就此屈居人下,朝廷对这些部族除了实行压制,还实行和亲,后廷的公主,满了十六岁就会和亲至此处。”她放下帘子,安安静静地坐了回去:“你常年在东宫,不了解也很正常。”
秦羽蹊突然觉得风有点大,吹得脑仁疼,也放下帘子坐回原处:“殿下就甘心被射伤?”
“没有,”芳翘眼中厉光一闪而过,声音也冷了几分:“在卫清绍王送俞清进宫做质子的时候,殿下把朵甘部族的继任族长,也就是那老头的儿子绑上了马车,一并送进宫了。”
“绑……绑上?”
芳翘得意地笑:“过于拔尖的人是把利刀,殿下拔除了,气死的是那老头,太平的是朝廷。”
真是够阴的,要是那老头……不不不……要是族长早知道,自己一箭射过去换来的是儿子的背井离乡流落在外,也就不会意气用事了。
秦羽蹊感叹:“对待蛮夫还是要用武力。”
芳翘颔首:“确实如此。”
大军进城的时候,除却粟城太守徐大人颤颤巍巍地叩拜迎接,四周的百姓都穿着只有在书卷里描绘的民族服饰,站在道路两旁翘首探望,没有应有的恭敬震撼,更多的是新奇与不屑,不知马上的殿下看到这样的景象会不会感到痛心,圣上打下的大好河山与换来的和平统一并未被臣民接纳,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芳翘总是在关键时候给她合理解释:“一个自由惯的民族,关在狭小的粟城里,过着汉人的日子,规规矩矩,有什么意思?”
秦羽蹊点头应和:“换位思考一下,让我跟男子一样驰骋于草原,日日夜夜风餐露宿,我也会不满。”
芳翘没想到秦羽蹊如此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便低沉着声音回道:“我便是朵甘族人。”
秦羽蹊一惊,磕磕巴巴道:“不……不像啊……”
芳翘意料到她的诧异:“我十三岁被阿爹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带我到粟城的时候,我遇到了受伤的殿下,他正好需要一个翻译,就把我买了下来……”
“你愿意追随殿下吗?”
“愿意,阿妈说,如果可以自由,那么就自有驰骋,如果身不由己,就去找一个靠得住的人相信。我相信殿下,他是我见过的,最可靠的人。”
秦羽蹊心中一阵暖流涌过:“我也相信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