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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八)

水执道:“你想依附我?”

扶摇注意到他没有再用“本部堂”这个冷硬倨傲的自称,于是更加大胆地注视着他,肯定而坚决地点头:“是这样,大人。”

水执道:“你是左家的人,难道不知道左家的案子,是我判的?”

扶摇道:“情与理,学生分得明白。不瞒大人,学生一无所长,亦无亲友可傍,离开左府至今的吃喝用度,靠的确实是左老太君临去前资助的一笔私房银钱。老太君临死前别无所愿,唯求严氏父子能得现世报。学生若能帮助老太君达成此愿,那便是报了老太君的恩情。然而,于理——”

扶摇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道:“左家,该杀。”

暮色愈来愈沉,天地渐趋一色。她觉得他那浅灰的眼眸,也似乎吸进了这苍茫晦暗,颜色愈发的深了,然而瞳心的那一点,却又愈发的灼亮。

“左家之罪,非是莫须有,而是确凿有据。大肆吞并田地,偷逃税款;收受贿赂,豢养童女;对扞制使、指斥乘舆、讥切时政——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审判,俱遵《崇光律令》,所引之证据,切实可循。学生居左府三年,也知晓左家做过多少藏污纳垢之事。”

“只不过——”扶野锋一转,“如今官场贪墨成风、沽权售利,敢问有几人行得端坐得正?这几顶大帽子扣下去,所谓的鼎国重臣、封疆大吏,有几个脱得干净?所以结党连群、沆瀣一气,以求自保。左家落得如此下场,正是因为薛鼎臣入阁,清流势力愈发壮大,严阁老忍无可忍不得不下手抗衡。”

水执眉锋微挑,淡淡道:“说下去。”

扶摇的这些想法,也不过是她这几年在无尽藏阁关注朝政动向、广阅政论时评所分析得出,不免有闭门造车之嫌,所以说的时候,略微缺了些底气。然而得了水执的鼓励,她的胆子又大了起来。

“那些罪名在世人眼中是大罪,在学生眼中却是小罪——秽乱一时,但不会流毒百世。左氏之‘原道’学说所引申出的政见,那才是为天下之大害者。所以‘群聚徒党,异趋为事’这条罪名,在学生看来,未必是有名无实。”

“天朝开国以来,崇光、弘启、鼎治三代帝王励精图治,又先后有云中君、左钧直、括羽这般胸怀万舆之人,主张自由之经济、开化之政教、强力之武备。三代之中,国力强盛之至,令四夷臣服,万国来朝。”

“然而三代之后,帝王贪狼之心渐盛,连年对海外用兵。至武成一朝,及至巅峰。武成帝穷兵黩武,虽将琉球、乌斯藏、吐鲁番等尽数纳入我大天舆图之中,却也令国家疲敝、民不聊生以致动乱频发。”

“恰此之时,左氏借为帝上讲经筵之机,大发复古之论——此即为后来左慎之原道学说之滥觞。左氏以为,三代之中广办州县学堂,朝廷具出廪资,强迫适龄儿童入学受业,不但令朝廷花费激增,也使民户不守其籍,各起僭越之心,匠籍之子求利于市,奴户之女求禄于仕,贵贱淆乱,不稼不穑游惰之民与日俱增。加之弘启、鼎治两朝受左钧直撺掇,译传西学,致使异端邪说东渐入朝,鼓惑人心,贻害天下。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礼崩乐坏,纲常沦丧,是以乱象滋生、民祸难止。”

“左氏向帝上进言,曰诗书当握于精英之手,不布黔首。四民各有定业,而后民志可定;民志一定,天下大治。帝上听从其言,断民教之学资,禁西学之流播,限版籍之迁徙,严纲纪之礼制。史称‘大复礼’。”

“学生以为,‘大复礼’之举,实乃逆势而行,我朝政治之衰,由此而起。如今吏治繁伪,兵政窳惰,民力虚耗,左氏之责,不可推卸!而左慎之犹身处其中不可自拔,空谈废业,鼓吹伦理纲常,虽未诛杀一人,却实在戕害万民、贻害万世。左氏族灭,未尝不是黎民之福、国朝之祉。”

扶摇一口气滔滔不绝说完,才忽的发现最后未免过于义愤填膺,话说得过激,难免不是带了一己之情绪。陡然闭了嘴。

寒夜之风飒飒地吹了起来。天无月,千门灯火渐次点亮,熠熠闪闪如星汉倒悬。京师之夜,仍是不输半点繁华气象。

有多少朱门绣户歌舞升平,便有多少蓬门荜户垂泪断肠。是夜如此,夜夜如此。

而她扶摇,在此时此地,以一介区区举子之身,拦下一个官居三品的显赫朝官,软硬兼施,以求攀附。

冷飕飕的夜风灌进她脖子,她打了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委实胆大包天。

之前几年谋划、近来数月绸缪,她皆是一往无前的无畏无惧之心。

然而这时候,水执冷眼缄口,竟让她险些开始怀疑自己。那矫矫然峰岳一般的身形半掩在夜色里,森严寒意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大人,学生……”

“你所持之论,推根溯源,似是本自南派儒家聂言师。”

扶摇大吃一惊。

以她对水执的了解,或许是多年治刑律,他如今在朝政上不常进言,而一旦发声,必然坚定无疑。用词精准无情,毫无回转挑剔之余地。

但他刚刚说了一个“似”字,显然是斟酌推敲过一番。然而就算是一个“似”字,也将她的师从源流猜了个准。

她既然改换身份,哪里再敢显露自己是聂言师的入室弟子?应试题卷,她都刻意避开聂言师的学说,便是方才对左氏的一番评论,也都是她这几年独自思考所形成的一套想法,并不曾直接援引聂言师的论述,没想到还是被水执敏锐地察觉了出来。

扶摇镇定了一下心绪,解释道:“学生确实曾拜读过聂公的着作,对聂公‘人人皆可成圣’的观点心有戚戚焉。是以以为人人皆可受教,人人皆当受教。男尊女卑、愚民之策最不可取。”

水执点点头,却道:“文人相轻。你既要入仕为官,最好摒弃门户之见。党同伐异,重义理而轻施政,非良吏之所为。”

扶摇闻言,心中大喜过望,忙敛衽郑重下拜,再施门生拜见座师之礼道:“学生扶摇,叩谢大人指教!”

她随母亲流离世间,辗转于风月场中,见过人生百态,尝过贫贱之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十指不沾泥阳春水的千金贵小姐。旁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她便能揣摩出那人的心思。

水执这一句话,看似冠冕堂皇、看似平常之至,却已经道出了对她方才那一段话的评判,以及他自己的立场。

他说她对左氏为政为学之失的议论,浮于义理。

此话当真不假。

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子,囿于无尽藏阁中三年。固然能博览群书,究竟不曾涉足于官场之中。她缺的本来就是为政的经验,所以自然只能避重就轻,选择从为学的方面加以评议。

水执显然是看穿了这一点的,特意指点她日后入仕,当笃行务实。而他对左家毫不留情,表面上看似是对严弼亦步亦趋,实际上却有他自己的决断。而他的决断,似乎并不仅仅只是她刚刚说的那些。

他亦告诉她,他立身官场,并无门户之见,亦不结党连群。

所以,他既非清流的人,也不是严党的人。

他竟是要做一个孤臣。

他肯暗示他这些,既表明他已经接受了她,也说明她方才的一番言论,他是认可甚至赞赏的,她怎能不欣喜若狂?虽然他将左慎之和聂言师的学术之争定义为“文人相轻”,明显有轻蔑之意,她既奉聂言师为启蒙恩师,心中自然略有不快,然而这点不快很快湮灭在心愿达成的喜悦里。

水执道:“你起来。”

扶摇起身,展平了衣衫,听见他问道:“你一介女子之身,为何要做官?可知国朝已经五十年无女子入仕?”

扶摇不卑不亢道:“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学生伶仃一身,一无所长,宁可入宦海浮沉,不愿委身事人。承蒙大人不嫌弃,愿意收学生入门下,学生感激不尽,当竭力以报。”

水执道:“朝中不执着于男女尊卑之辩者非止我一人,你为何要投奔我来?”

“投奔大人的原因,方才已经说了。”扶摇垂了垂首,手指在袖中绞住衣衫,诚恳道出心中所想:“朝中群臣,知人知面不知心。学生涉政尚浅,不明个中利害。所谓鸟择木而栖,学生与大人虽仅有数面之缘,却相信大人是个真正的好官。世人但知大人刻薄寡恩于外,却不知大人赤诚信义于内。毕竟——”她抬眸瞅了眼水执,低声道:“能教出弘毅那般冰雪肝胆的孩子,做父亲的岂会是奴颜媚骨之人?”

水执转身向自家宅子行去,道:“行了,回去准备应考罢。”

扶摇紧追了一步,“座主……”

水执头也不回地道:“勿要叫我座主。你的座主,乃是薛鼎臣。”

扶摇足下一滞,停了下来。

你的座主,乃是薛鼎臣……

他这是在暗示她今年礼闱主考官的人选!

当今天朝,结党成风,其中最重要的一道联结,便是举子登第为进士,与该科主考官之间的门生座师关系。正因为礼闱会试的主考官位崇责大,可以决定考题,所以一般由皇帝在会试前几日从翰林学士中钦点,秘而不宣。

水执说她这次会试一旦中举,薛鼎臣便会成为她的座主……

所以薛鼎臣是这次会试内定的主考官。

而他水执,并不希望和她有明面上的往来。

他这般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知道了主考官是谁,她于此次会试的把握,更多了几成。

她看着那凛如松柏的身影渐渐消隐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忽然抿唇轻笑。

她猜的没错。

他也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冷若冰霜、难以接近。

他有他唯一的弱点,那便是——

弘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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