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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六)

女举子正是玉玞瑶。

水府周围守了一个来月,总算是摸清了水执的行踪。

天朝开国之初循旧例颁户籍黄册,天下万民各以业占籍。军、民、医、匠、奴、阴阳诸色户,若无外界异变,不得随意变更冒籍。

左府被抄,于玉玞瑶而言是一个脱离奴籍的契机。在辖京畿之地的胤天府重新定籍时,她易名扶摇,提请入儒籍。由奴入儒,并非没有先例,只是要求苛酷,需得通过本府提学官主持的录科加试。须知这加试录取比率极低,百人中取不过两三生员。

加试定在八月,也就是乡试的前一个月。那时候她完全改换过的一张脸将将长好,接连两场考试让她很是吃了些苦头。考完之后,又回鸩师那里休养了两三个月方恢复过来。

改容之苦,不足为外人道,亦无人可道。

然而为了官府名牒籍档上“扶摇”那两个字,一切都值得。

是的,她已经重生了。从今往后,世上只有扶摇,再无玉玞瑶。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命运,向前一步是青云,向后一步是地狱。

她看到水执走下马车,一步一步向她迫近过来。他穿着件玄色右衽交领直身,上缀雪白护领,挺括而严整。扶摇本来生得较一般女子高挑,就算和一般男子站在一起,也不显得矮小。然而眼前这个男人较她还要高出一头有余,逼着她的视线不断向上抬起。

这是扶摇第四次见到他。而只有这一次,借着尚不算太暗的暮光,她看清了他的眼睛。

果然是西域夷族。

那一双瞳仁竟然不是黑色,鸽羽一般的浅灰,奇异的透明的感觉。

但扶摇并未直视他太久。森严的气势随着他的靠近整个儿压了下来,迫得她不得不低下头去,看见他修长手指从她手中抽出了名帖和策论文稿。

名帖用的是硬纸,裁出的锋利边缘被他那么一抽,便划伤了她的掌心。扶摇将手收回袖中,没有吭声。

“扶摇,年十五,原江北左氏府中下奴,出生籍贯不明,父母不明。神策二十七年胤天府录科头名,乡试二十八名。——本部堂说的可有误?”

扶摇被震了一震。名帖上不过一个名字和举子身份而已,她万没想到,水执竟然会知道她这个人。

然而转念一想,他既然升任了吏部左侍郎,自然需要对天下吏官了如指掌,连带着这回一畿十三省乡试名次靠前、有望登进士科的举子,他都会关注。而她女子之身,又是脱左府奴籍入儒籍的,会被注意到也不足为奇。

扶摇垂首道:“大人明察秋毫。”

水执面色一冷:“你方才说的什么话?”

扶摇看了一眼蚕枞。

蚕枞看了眼水执,判断扶摇对水执造成不了伤害,便道:“我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外人。”闪出了巷子。

扶摇深吸了口气,忽的一撩袍子,再度直挺挺地在水执面前跪了下来,道:“学生与左氏主母有约,势必在三年之内令严氏贼子伏诛。学生观如今之世,政治窳败、世风靡敝,官吏或随波逐流,或明哲保身,便是自诩清流者,也不过空谈误国,断无激浊扬清的魄力。放眼四海之内,敢为天下先者,唯大人一人耳!学生自知大人乃孤胆豪杰,然而多一人助力,总胜过大人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学生不才,愿效死于前。”

水执猛一拂袖,勃然大怒:“满嘴胡言!但凭你这几句话,轻则令你流放边疆,永不叙用,重则治你死罪,即行处决!”

扶摇眸中有黠色,昂首反问道:“学生何罪之有?”

“无中生有,诬陷朝官;居心不良、图谋不轨!”

扶摇道:“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扪心而论,大人岂敢否认?学生肺腑之言,尽在此二文中。若蒙不弃,望大人阅而后言。”

水执狠狠瞪了扶摇一眼,手一掸抖开两篇文稿,见一篇题为《评》,一篇题为《论“害社稷者谓之贼”》,顿时脸色大黑。

扶摇跪在地上,见水执冷厉目光自上而下一行行扫过她的两篇文章,心中已是大潮汹涌。

她知道自己这剂药,下得过猛。然而倘若不猛,又岂能剥开眼前这个男人磐石般坚硬密实的外壳、接纳她为自己的羽翼?

她言语虽狂妄,行事却务实。

天朝对官员三年一大考,若照正途,即使每次稽考都得以擢升,从九品爬上一品也需要整整二十七年。

她只有三十年的时间,她等不了这么久。

她的力量,实在太渺小,只能借力。将赌注押上水执,生死一掷。

《论政事疏》,乃是水执任翰林院编修的第一年,也就是十七岁的那一年所撰写的一篇奏章,文章直指“豪族骄恣”、“吏治因循”、“边治腐坏”、“财用大匮”、“言路壅蔽”等七大时政积弊,痛发伤心蒿目之言,极陈除弊革新之志。

然而这一篇奏疏呈上去,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以至于如今知道水执曾写过这样一篇奏疏的人寥寥无几。扶摇是在无尽藏阁中为左慎之誊抄手稿时发现了这篇文章,也不知是谁评下八个字——“激愤有余,建言无益。”她细细读来,只觉得所论之弊,未尝不是鞭辟入里,只是他那时为政时日尚浅,并未提出切实可行的改革纲领。她的《评》,便是对水执这篇奏疏的分析与议论。而第二篇文《论“害社稷者谓之贼”》,自然是影射擅权乱政的严弼和严九思父子。

水执阅文奇快,两篇看完之后,三两下将其撕作碎末,一扬手便散在了二月寒风里。

扶摇并不气馁,恳切道:“十三年前,大人三元及第,意气风发。学生年方两岁,恨不能生与大人同时,一睹大人挥斥八极的笑傲风姿。学生虽不知这十三年中发生了什么,令大人沉敛屈意至此,却相信大人从不曾忘记过当年的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辅弼之志。”

水执忽的俯下身,五指箕张紧捏她单薄的肩,嘴唇贴在她耳边道:“我现在要你的命,就像捏死一只虫子那么容易。”

扶摇心跳极快,面上却不露怯。微微侧了脸,亦在水执耳边轻轻说道:“学生一介书生,死不足惜。只恨屈死人手,死不得其所。弘毅公子在天之灵,当以为惜。”

水执抓着她的领口一把把她提了起来,厉目盯着她的眼睛:“弘毅是谁?!”

扶摇此时反而笑了。欺负一个弱女子,非丈夫所为。以冷酷无情着称的酷吏水执竟然也能被她扰乱了心绪,她还有何可怕的?

“人只知水大人与首辅千金严婉兮的独子名叫水朝,却不知水朝还有个小名,叫弘毅。——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大人被谪入川滇边境,以此句励子,也是励己吧?不过——”

扶摇向前探了探,靠得近了些,用仅有水执能听清的声音,神秘道:“弘毅啊……弘毅是严婉兮的儿子,却未必是……你水大人的儿子……”

水执浅灰色的瞳仁中好似有风暴隐隐聚集,扶摇听见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咬牙道:“满嘴胡吣N人向你嚼舌!”

扶摇盯着他道:“大人先放开我。”

水执一松手,扶摇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捋正了胸前衣襟,低眉道:“儒者衣冠不可辱。”

水执不耐烦道:“说!”

扶曳视了一下四周,抬头看着水执道:“这话还得从头说起。学生本是孤儿,从小被牙婆所养,教习诗文。”

在天朝,牙婆属下九流,乃是购买贫穷人家的子女加以调·教,卖给富家大户或秦楼楚馆的行当。

水执打断道:“既是牙婆所养,怎未缠足?”

扶摇全然未料水执竟是这般缜密,一语指出个中破绽。所幸她脑子反应极快,道:“如今牙婆也懂得因材施教,见学生姿色一般,脑子还行,便打算把学生卖给那些新派士人——那些士人待女子的态度更为开放,希望是红颜知己一同吟风弄月四方云游,缠足自然不必——大人想必也是知道这种人的。”

水执凝了眉,没有再言语。扶摇大松了一口气,手心里已经满满是汗,沁得那道伤口生疼,却让她更清醒了些。

“学生被几番易手,阴差阳错地被扮作男儿送进了严府,给严弼庆贺五十大寿。那一天,想必大人绝不会忘记——严九思把所有刚入府的孩子召集在一起寻欢作乐,我就在其中。当时弘毅小公子无意中闯了进去,严九思见小公子生得漂亮,竟对自己的外甥起了邪念。小公子年方十岁,意识到严九思要让他做什么时坚决不从,一头撞在了桌角上。”

扶摇娓娓叙说,见到水执扬起头望向暮色茫茫的远处,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扶摇咬咬牙,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候大人赶了进来,小公子已经奄奄一息。大人抱着小公子,质问严九思怎么回事,让严九思速速叫府中大夫过来。严九思却纹丝不动,对大人说,一个小杂种,又不是你儿子,死了就死了呗!”

“大人跟小公子说不要怕,带他去找大夫,说着就抱着他往外跑。小公子当时还剩一口气,却紧紧抓着大人的襟口,问,我是不是爹爹的儿子?大人说,弘毅这么乖,自然是爹爹的儿子。小公子笑着,就去了。”

“大人只停顿了一步。一言未发,抱着小公子的尸身出了房门。严九思以为大人软弱,可是他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大人眼中的杀意。学生站在靠门口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

“大人,你敢说、时至今日,心中的杀意,有曾消解过一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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