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砰砰砰砰……”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铁棍敲了石板上,沉闷又带有一点轻脆,紧接着那声音一声接一声响得紧密,像急奔的战马带着杀气汹汹而来……
闻仲言已从椅子上站起,只一刹那间,他眼里困意无全。
而一直低头站着的狄禹祥这时抬起了头,闻仲言朝他望去,看他脸色温和,眉眼平静,赞许地点了下头。
此时声音近得就门口了,闻仲言急急朝门边走去,路过狄禹祥的时候,低声朝他道,“记着,万事忍为上。”
狄禹祥朝他感激地望去,等不到他有开口说话的时间,他紧跟了急走的闻仲言身后,走向了大门。
“这位……”一见到门口的,闻仲言拱手扬袖,朝那头上,脖上,连半边脸都缠有白色纱布,完全看不出原貌的问道,“这位大,请问如何称呼?”
那露出半边脸的一角的嘴角翘了起来,带起了他脸颊上两道狰狞的疤痕,这阴森的厅堂里,尤如鬼魅,“翰林院闻大?”
“正是老朽。”闻仲言拱手躬了身。
闻仲言恭敬过了头,他却是视而不见,往他身后一步那举手躬身低头不语的望去,挑高了那露出的半边眉头,“这位是?”
“下淮安州古安县狄氏子弟,见过大。”狄禹祥沉着声说道。
“哦?”萧知远古怪地扬高调子“哦”了一声,然后往那还躬着身的闻仲言淡淡地道,“闻大多礼了,之前有劳了。”
“不敢。”闻仲言知道这位密使回来,因皇上极欣赏他,可能要他进考课院这两年审查京官的考核与升迁,自御史如大得知这位煞星要进考课院后,已召他商量对策数日。
他与如家一家是世家,如公还是他老师,他闻家素来与如家一致共荣辱,他因狄禹祥一家之故能与他打个照面,也是不敢掉以轻心。
“嗯,去坐着喝茶罢。”萧知远头朝椅子那扬了扬,率先走了过去,闻仲言忙跟了其身后,狄禹祥默然地紧跟其后,不管心中有多少惊涛骇浪,现下他脸至少还是跟先前一样淡然。
萧知远扭着屁股避过背后的伤,扭捏地坐了下去,扬手把铁拐往旁边一扔,这时紧跟着他的三当中的大捡飞快地接过,抱着两根铁拐与另站了他身后。
“大捡,好好拿着。”
“是。”大捡朗声道,声音铿锵有力,只一朗声就把堂内的阴森扫清了大半。
萧知远说着时,眼睛是瞄着狄禹祥的,见狄禹祥听他叫大捡的时候脸一动也不动,他满意地点了下头。
看来,妹妹跟这感情是不如何的,他连大捡为什么是大捡都不知道。
这样一想,萧知远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那凶相顿时变得有几份和善了,转头就请了闻仲言落座,还许了好处,“闻大,坐,坐,其实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罢?没错,姓萧,陛下赐了个四品官,还是个从四品的,官还没这三品翰林大学士大,以后见着也别行礼了,坏规矩得很,帮打听的忙萧某也记着了,这里跟个准话,这有个抄抄写写过过文书的活,回头上头要是给个准话了,就来考课院上任?看如何?”
闻仲言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他已得过话听说这位枢密院密使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可真没有想到,仅几句话,他一透露出了他确实要掌考课院,二就要给他考课院审制官当……
“下官遵令,下官知道了。”闻仲言一怔后迅速回道。
“就先这么着罢,刚回来,有些事也不是一个说了算,这里给了话了,回头也找那边的大使使力,把事情办得万无一失最好。”萧知远一挥手,“有劳了,回去歇着罢。”
“是,多谢大。”闻仲言很识相,知道他是要他妹夫说话了,马上拱了一礼就退了出去。
他出得门去,没有回府,而是跟了那接他的,悄悄上了一台轿子,去了那商议之地。
他一走,萧知远微偏了偏头,这一下,他身后的三也紧跟着闻仲言走了出去,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他跟狄禹祥了。
“姓狄,叫狄禹祥是罢?”
“是。”站着的狄禹祥抬起了眼,微微一笑。
他五官硬朗,但因眉眼温和,态度从容有礼,整个给如沐春风之感,尤其他笑起来时,更是让觉得他温暖迷。
只是,看此时他面前的萧知远的眼里,却觉他一举一动之间假得很,假得厉害,看他笑得越温和,就越觉得刺了他的眼。
“字什么?”他冷哼了一声。
“字永叔。”
萧知远又哼了一声,嘴角不屑地翘起,“知道是谁罢?”
“知道,”狄禹祥没有装傻,说罢想了一下,又道,“玉珠也是知道了。”
“什么?”萧知远冷不丁地被刺激到大吼了一声,随即他又惨叫了一声,因他大吼的时候扭到了身上的伤,疼得差点没背过去气去。
“将军……”随着他一道叫,外面传进来了三个,手中皆抽出了带着寒光的刀,齐齐往狄禹祥砍来。
“滚,滚,滚……”萧知远缓过气来,朝那一颗头三把刀把着的身后怒道,“没老子的话,谁都不许进来,谁进来老子砍了谁!”
三面面相觑,知道这趟进来得不巧,训练有素地收起刀,躬身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她怎么知道的?”还没等全退下去,萧知远就朝狄禹祥吼。
看着大舅子椅子上扭来扭去,哪处都住不稳的样子,还不忘朝他怒言,狄禹祥一时之间也是觉得他这大舅子跟他原本以为的相差甚远。
珠珠跟她这兄长,完全无一点相似之处。
珠珠从不会这么急怒。
珠珠更不会出口粗言,哪怕只听到别这么说,她都会皱眉。
要不是这身上穿着枣红的衣裳,这大厅里铺着枣红的地毯,狄禹祥都怀疑眼前这的真实身份。
“玉珠今早去迎们进城的队伍了,看到了萧老将军身边的枣红马,跟说以前跟她说过要骑枣红马打仗,她先猜出了几分,现下没有回家去,那几分应是变成十分了,您应知道,她这个有多聪明。”狄禹祥看着扭来扭去终于扭对位置不再扭了的大舅兄,沉稳地回道。
“啊……”先前狄禹祥说妹妹跟他说过他的时候,萧知远脸色大变,都忘了扭对位置,等终于扭对位置坐好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完全哑了口,一时之间想不出能说什么,只能瞪着面前的这。
妹妹确实聪明,他总不能说妹妹不聪明,他比谁都知道她有多聪明。
狄禹祥脸带温和的微笑平静地回视着他,好一会,萧知远收回眼,口气没有那么暴躁了,他恢复了冷静,那些虚张声势的张狂这时候他身上已见不到了,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甚至带着几许苦笑之意,“看这个鬼样子,怎么去见她?”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其实没那么不信狄禹祥对妹妹很好之事,如萧老所言,几方探听下来,就算他不信别所说的消息,他也得信他自己的打听出来的,他一直拒绝承认只是不想承认,他回来得这么晚,他娘不了,他想给依靠的妹妹已有给她依靠了,已有比他还要好地照顾她了。
眼前的这把他的妹子抢走了,他知道他没有理由去责怪他抢了他的妹妹,因为这十来年,是他抛弃了爹娘与她,是他没有做到为子为兄的责任。
可身为男,他又怎么可能与眼前之认输?萧知远原本想给他下马威,可现听到他熟知妹妹的口气后,那股一定要收拾他一番的气焰就熄了。
他是妹妹的丈夫,是那个比他这个兄长更为重责对她好的。
“要是不见,她应不会说什么,只是会一个躲着悄悄难过罢,”狄禹祥淡淡地道,“她嫁给这么久,生们的长南的时候她都没掉过泪,只有一次说及的时候,她面前哭了一次,知道回来而不见她,也不知道这次她会不会自己一个偷偷地哭。”
“!”萧知远被激得猛咳了两声。
“舅兄,回罢,”狄禹祥看着他因咳嗽红胀,显得更为凶恶的脸,敛了脸上那淡笑,正色与他道,“看这时辰也快至卯时,这一夜她应是没睡,现下怕是厨房忙着,等着回去用她亲手做的早膳,大兄,早点回罢,免得她担心。”
萧知远听了,凶神恶煞的突然僵硬地动了动脖子,梗着脖子道,“不去。”
狄禹祥听了笑了笑,没再说话。
如他所说,寅时一过,卯时就来了,进奏院不知哪府养了鸡,鸡鸣声一道接一道,咯咯咯昂扬地叫着,萧知远听到这一阵接二连三的鸡鸣声,忽地一个激灵,眼睛深沉地看向那站着没动,脸色一直平静的狄禹祥……
他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又张了张嘴,这次他说话的声音沙哑得很,“去换身衣裳,去前门等着,等会就来。”
“是,永叔就前门等着大兄。”狄禹祥朝他略弯了弯腰。
萧知远先往门边走去,这次少了拐仗的扶持,狄禹祥竟觉得这个刚刚以千军万马之姿杀进来的大舅兄,那身形竟佝偻得像个迟暮老者。
**
萧玉珠带着喜婆婆和桂花厨房忙的时候,他们家的门被敲响了。
“去,桂花,把火盆端起,喜婆,把甘草水端着,跟着来……”萧玉珠叫住了要去应门的桂花,先走了出去。
桂花不解,但也没问,少夫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于是就搬着少夫一大早起来烧好的火盆,跟了她身后,喜婆也端上了放炉灶上温着甘草水的铜盆,跟了其后。
萧玉珠打开了门,眼睛往那低头朝她讪笑的高大男望去,只一眼,她就别过了脸,淡淡道,“回家了啊,进门罢。”
说着,她朝他旁边的狄禹祥伸了手,抓了他的衣袖,狄禹祥反手抓住了她冰冷的手,低声道,“等一夜了?”
萧玉珠心不焉地点了点头,眼往抬头火盆的桂花看去,对她道,“放下罢……”
她拉了狄禹祥走到一边,低着头看着火盆道,“先过火盆。”
“诶。”萧知远也低着头,他迈步过火盆的时候牵动了身上的伤,但他只微微一滞就迈了过去,脸上一点神情也没显。
萧玉珠不抬头看,只低头看着他一扭一扭的脚,狄禹祥看着她低头一句话不说的样子心口酸楚了起来,与她轻声解释道,“大兄受了些伤,还没养好,过几天就养好了。”
听他跟她说话,萧玉珠这才稍微抬起了点头,朝他勉强地笑了笑,“知道了。”
“妹妹……”萧知远这时跨过火盆,朝她望来,动了动嘴皮叫了声她,可声音一点也没有发出来。
“把手洗洗,就用早膳了。”萧玉珠无视他,看着他背后的空气道。
“诶。”见她不看他,萧知远失望地别过头,沉闷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洗手。
狄禹祥一直看着她,从她第一眼看到她兄长的脸时,他就瞧出了她的不对劲,等舅兄低头洗着手的时候,她的眼睛从空中的某点移到了他那缠着白布的脖颈,只不过眨眼,她眼里的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片刻,泪水就湿满了她的脸颊,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
她无声地哭泣着,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狄禹祥却听到了来自她身上传来的呜咽声,这一刻她情不自禁地发着抖,狄禹祥一眼瞧出不对后,顾不得礼数,抱住了她颤抖的身体,把她的头埋了他的怀里,任由她痛哭发泄。
仅两步之远处,萧远知偏过头来,他看着妹妹那发抖的背影,难受地舔了舔那裂着口子的干嘴唇,低下头看着地上,轻轻地吐纳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