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故事

茶水蔓延着桌角滴落到地上,嘀嗒嘀嗒。

让人昏昏欲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些外间的人根本不是小憩,而是长睡不醒。

窥婆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深深盯着茂陵的睡颜,嘴里有如哼着摇篮曲,“想睡就睡吧,时候到了,婆婆自然会叫醒你……”

听上去是那样温和亲切的声音,却让在坐四人感觉犹如来自地狱的诅咒。

良久,窥婆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老婆子不喜欢这个故事,它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好。你们,谁要讲故事吗?”

“窥婆,我给你讲个悲伤的故事吧。”许久不曾说话的镜古的声音有些沙哑,面色无喜无怒。

窥婆眼中闪过惊喜,“好孩子,你真贴心。”

珞薇错愕地看着镜古,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

“在南海,住着一群美丽的鲛人。他们的身份虽然是海族中最卑微的奴仆,可他们却比任何一个王族都要快乐,因为他们相信上天会眷顾心怀美好的人。有两个可怜而快乐的鲛人,男的叫琚,女的叫琼。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们自有记忆以来就相依为命,鲛人不会说话,他们因为从小没有父母,性格都很孤僻,很多很多年之后,他们才有了一个朋友。可是这个朋友跟他们不是同族,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喜欢在海底自由自在地潜行,迎着浪潮,追逐浪花……”

珞薇意识过来,镜古讲的是大成镇的两个鲛人,他证实了她怀疑却不曾问出来的想法:镜古和那两个鲛人认识,非但认识,还很熟悉。

“很多时候,他们的朋友心情不好时,琼和琚就会带他游水,漫无目的地,不知疲倦地游。真的累得游不动了,他们就一起坐在礁石上,鲛人会给他们的朋友唱歌,有欢快的,悲伤的;也有轻灵的,沉重的……琼和琚不知道他们的朋友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他是谁,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可是他们知道他的心情。他们用鲛人最独特,最细微的视角,观察到他们的朋友可能不开心,他们把朋友带到自己的家园,那里原来藏了很多鲛人,他们给朋友看璀璨的珍珠,美丽的珊瑚,绚丽的海螺……那些在南海贵族里奢侈的装饰品,在他们这里,就像是家人一样不可或缺的存在。后来有一天,琚举着一个大到足以躺下两人的扇贝来找他的朋友,又带他的朋友去找琼——原来,鲛人有一个习俗,只要男方带一个大扇贝对着女方唱歌就是在求爱,女方若是答应了,就会以歌声回应,而那个扇贝,就会作为两人小小的家。”

“琚找到的扇贝真的很大,纯白色,没有一点儿瑕疵。他自己都快举不动了却不让朋友帮忙,他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见证他们的幸福。琼看见琚这个样子之后,害羞了好久,她急速地到处游来游去,琚也奋力地追了好久……那天,是他们三人游得最久、最畅快地一次。当琼终于羞涩地哼出缠绵的歌谣时,琚甚至落下了泪水。他们隔着一个大大的扇贝,幸福地对视,在他们指尖相触的刹那,却突然出现了大群猎人,他们拿着方叉,血淋淋刺进琚的身体里,而琼被他们抓住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力把她的朋友推开,用身体帮他阻挡一切攻击……”

珞薇眼睛变得酸胀,还是有一滴泪没有忍住掉下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名字是镜古为他二人取得,暗示了他对他们的美好祝愿,可最后,他也不过是见证了他们生不同衾死同穴罢了。

镜古忽然鄙夷地嘲笑一声,眼神阴冷死寂,“可怜他们至死都不知道他们是因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而死!”

“镜古!”珞薇大叫一声,“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定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做那样的事!”

“可这样的朋友不该受到惩罚吗?”空灵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那头传出。

“该!”牙齿咬碎的声音。

“好孩子,你的茶凉了……”

“镜古!”珞薇眼泪汪汪地看着镜古把茶喝下,她愤恨地瞪着窥婆,“你这个疯婆子!你分明是在蛊惑他们!”

窥婆却不为所动地,噙着一抹身处在外的冷笑,对面前的羽千夜说:“到你了。”

珞薇用力地想出声喝止,可是她的嘴巴像长起来了一样怎么也张不开,她只能发出微不可闻的吭吭,她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羽千夜一定能解决好的!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定可以的!

羽千夜波澜不惊地迎着窥婆幽幽的视线,安之若素,云淡风轻。他的嘴角依旧是似有若无的笑,仿若在他面前的一切都只是一缕烟,吹之即散。

这样的对峙给了珞薇一丝安慰,她闭上眼跟自己说,也许下一刻羽千夜就已经化散了蛊毒,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带他们脱离险境。

衣料擦动的声音。

珞薇再次看向羽千夜时,心中有什么紧绷的东西断裂了……

羽千夜勾起毫不在意地笑,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动作连贯迅速地好像他只是渴极了要喝茶一样!!

他居然不留一丝反悔的余地!!!

羽千夜倒下去的时候,珞薇心中断裂的东西化成了冰凉的水,可她的眼中却冷漠地空无一物。

“真遗憾,他选择了沉默。”窥婆惋惜不已,粗糙的手指又开始在知未镜上细细摸滑,“姑娘们,你们谁想先说呢?”

“我!”霁昀抢着回答,她根本不知道珞薇现在想说话也说不了。

珞薇隐隐知道了结果,她反而木然的有如木偶一样,停止了思想,停止了害怕。

“你在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霁昀声音冷幽,恐怖如斯竟然比窥婆有过之而无不及。

窥婆只是好笑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珞薇反倒觉得她这笑里还有怜悯。

“我是个孤儿,生来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第一次睁开眼时,只有看守我的两个虾兵蟹将,他们告诉我,我已经被冰封在蓬莱海底十八年了。后来、他们就自尽了。”

霁昀说得很快,快到珞薇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把茶喝下了。

她睡倒时头偏向了珞薇这边,仍旧费力抗争,死死瞪着眼睛,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在最后一刻轰然喷发出的仇恨嫉妒像一双手用力扼住珞薇的脖子,要她惊恐而死!

仇恨?!

嫉妒?!

珞薇不明白霁昀为什么这样,她刚刚木化下来的心脏猛然皱缩狂跳,她下意识费劲地想要抓住什么,但是茫然地不知道她到底想要抓什么。

窥婆讥笑一声,“小骗子!”

四盏茶的香味聚合到一起,非但没有浓郁丝毫,反而渐渐沉寂下来,像被冰冻住了,没有味觉,没有知觉,没有感觉。

但其实是她自己选择了躲避罢了,躲避她听到、闻到、感觉到的一切!珞薇甚至在心里耻笑自己,她以为什么都可以躲过去,她这个懦夫!

“好姑娘,你害怕吗?”窥婆的声音柔和不少,珞薇的嘴唇终于被分开。

“刚刚很害怕,不过现在不了。”

珞薇说的是实话,她害怕很多东西——她怕别人叫她荧惑妖星,她怕别人说她太笨什么都做不好,她怕她空落落在世上死了也没人理会。所以她待在断合顶上五十年也不敢下来;所以她宁肯偷窥陌辰汀练功也不敢向他请教一二;所以她明知爷爷姑姑把她当工具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还是曲意逢迎……

她对于害怕的东西一向选择躲避,可是现在她避无可避了,她已经尝试过失去一切的滋味,再来一次,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好姑娘,你想和老婆子说什么呢?”

“想和婆婆谈一笔交易。”珞薇面色冷凝,眸沉如水。

“什么样的交易?”

“我有一个悲伤的故事,也有一个美好的故事。我用两个故事换我的朋友们安然离开,我的问题也不问了,婆婆就当我们闲来做客可好?”珞薇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像是在外婆面前撒娇的小女孩。

窥婆撇撇嘴,这显然并不能令她满意,“太幼稚的交易。”

“婆婆。你这又是何必呢?”珞薇脸色一沉,眼睛像是锋利的剑刃,说出来的话也跟针一样刺进窥婆的心里——

“你羞愧于偷窥别人隐私却又长时间以此为乐,所以你才想出用这种方法来减轻罪恶感;你害怕自己在世上孤独寂寞,所以你毒害了一群活死人日夜陪着你。婆婆当然不必答应这笔交易,反正我想说的你用知未镜随便就能看到,可你真的敢看吗?你如果硬留我们在这儿不过是又多了几个活死人,对你自欺欺人的生活没有半点益处,可你若是放了我们,不说他们几个,汜叶珞薇一定终生铭记婆婆恩情!婆婆不也想他日驾鹤西去时,人世间也能有一份对您的惦念吗?”

窥婆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居然、居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是窒息!她刚刚一连串说的那些话让时,她就像被人闷住鼻孔压制不住的窒息!

良久良久,久到她以为连这个小姑娘也睡去的时候,她才瘫靠在椅背上,痴痴说:“好姑娘,婆婆很虚伪吧。”

珞薇也极有耐心地等着窥婆的回答,“婆婆的意思是?”

窥婆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长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好姑娘,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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