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西华门外,一辆马车正静静等着。
一身紫貂长裙的女子正顺着宫道走来,怀中拢着一个小小的暖炉,乌黑的长发不加修饰,随意地垂在肩上。面容秀美,卷翘的长睫投着一片细细的阴影在白皙的小脸上。
她的身后,跟着两个素蓝色宫裙的小宫女,显然是送她出来的。
霜儿正在马车上等着,远远地看见了她,回头向着车里说了一句,【王爷,王妃出来了。】
随而,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掀了帘幕,出现在帘幕之后的,正是沄皑。
一顶白玉冠束着发,人永远是显得那么干净,俊美。一身重紫色貂绒的袍子,映着他的肤色,如最上好的玉。
他探出身来,看到正走来的桉姒,薄薄的唇线忽的一勾。
天气虽然已经晴朗,宫道上的雪也已被宫人清扫干净,但寒意仍是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袭来。桉姒拢紧了怀里的暖炉,却依然不觉和暖。
一抬眼帘,正见了马车上的人,明媚的眸子里便透出了纤细的温柔。
到了宫门前,她微微回头示意身后的宫女不用再送了,然后到了马车边。
沄皑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她捂着暖炉却依然微凉的小手,将她的身子拉上了马车。
桉姒放心地将自己的身体靠入了他的怀中,看着他放下帘子,嗓音柔和地命令了一句,【出发吧。】
沄皑垂下眼帘去看着她血色尚淡的小脸,忍不住抬手轻抚过她的侧脸,【累了?】他问,语气里透着一丝的心疼。
桉姒靠着他温暖而坚实的胸膛,像是一只乖顺的猫儿,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什么。
细细看着她,沄皑亦是没有多说什么,温暖的指尖温柔地抚着她耳鬓的一缕发丝,轻轻缠绕。片刻之后竟是微微一叹。
【王爷缘何叹息?】桉姒却没有忽略他的任何举动,长睫闪了闪,柔柔问道。
【只是在想,都是我不该,才将你也牵扯了进来……】他的指尖温柔,滑过她如羊脂一般的肌肤。
桉姒这才抬起眼帘看着他,亦是抬起微凉的小手抚着他的侧脸,摇了摇头,【王爷别这么说,能替王爷分忧,姒儿不嫌辛苦……】
随而她抬起手,露出了手腕上一个翡翠的手环,告诉他,【这个,是皇后娘娘赏给我的,】见他看着,她才又继续软软地说下去,【至少说明,她没有讨厌我……】
【而且,朝凤宫里的人,也已经安排妥当了……】
说着说着,桉姒有些娇懒的又靠在了他的胸口,显然是陪着皇后说了一整夜的话,是真的觉得疲惫。
【若是累了,便睡吧。】沄皑知道她办事,拿捏分寸甚至比自己都更懂,此时,他也不愿她多说,只是看着她的疲累,就觉得隐隐的心疼。
桉姒如小猫一般轻轻蹭了蹭他的胸口,貂绒暖暖的,睡意也就真的涌了上来。
沄皑见她睡着了,她本就通透的肤色此时看来竟是恍若透明,像是一个琉璃制成的娃娃,让他不敢轻易触碰,只怕一碰,她就会支离破碎。
姒儿……他微微俯下身去,在她的侧脸上轻轻一吻。
他知道她素来怕冷,每每到了这冬日,便会一直恹恹的,就算捂着暖炉小手也一直是凉凉的,成亲以来,除非是宫中大宴,否则只要天冷,他绝不轻易让她出门。
这一次却因为秦牧的事,不得不听了她的话,让她入宫陪着皇后,一来可以探听一些消息,二来也可以掌握皇后的动向。
只是她这一谈便是一夜,天气湿冷如此又不曾好好休息,小脸之上泛着的苍白,让他看的心疼不已。
马车有些颠簸,沄皑替她拢紧了狐裘,将她抱在怀中好让她安安静静地睡。
晋王府。
府里的管家已经等在了门口,见了马车来,赶忙迎了过来。
【王爷……】管家正要通报说周太尉已在正厅等候了多时,刚出声却被沄皑抬手示意了他噤声。
管家和周围的人便不敢再发出任何的声音,看着沄皑一拢披风,将怀里的女子纤细的身体包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来,仿佛这怀里的人儿,便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此时的他才不管正厅里等的人究竟是谁,即便是尊王召见,他也分毫不想理会。
他抱紧怀里的桉姒,一转头吩咐管家多去提几个暖炉来,然后便向着后院厢房而去。霜儿赶忙跟了过去。
其实根本不用吩咐,府里所有的人知道王妃怕冷,即便是王妃不在,厢房里的暖炉也一直没熄。
霜儿打开了房门,沄皑抱着桉姒到了床边,将她的身子轻轻地放了下来,又扯过锦绣丝绒被替她小心地盖好。
他深深地看了她的小脸一眼,和暖的指尖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发丝,随而才起了身来,嘱了霜儿好好照顾她,然后离开了房间。
霜儿将屋里的暖炉又生得旺了些,便悄无声息的退出了房间,好让王妃能安静地睡。
关门声传来,紧跟着霜儿的脚步声顺着长廊离去,床榻上,桉姒便睁开了一双眼波明媚的眸子。
房梁上,飘来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看来王爷,是真的很疼你啊。】
桉姒并没有露出分毫的惊讶,淡淡一抬眼帘,【你怎么来了?】
坐在房梁上的人,正是染烟,一方纱幕覆着面,身披蔚蓝色的长袍,袖口上一圈雪白色的狐狸毛,一只白皙的小手难得没有握剑,正在玩弄着耳鬓的一缕发丝。
此时她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桉姒,眸光里透着一丝精亮。
【我怎么不能来,还怕我,打扰了你们二人的甜蜜?】
桉姒微微勾起唇角浅笑,却掩不住有些虚弱,她支着自己坐了起来,并没有回应她的话。
【喂,你知不知道今天已经是十七了?】染烟就是看不得她这么冷静的样子,有些愠怒。
桉姒抬手轻轻一拢发丝,淡笑着回了一句,【知道啊。】
【知道你还不在房里乖乖等着我来?】染烟一动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落到了她的身旁,看着她,【让本姑娘白白等了你一个晚上。】
【你倒是宽心,若是身上的毒发了怎么办,让那王爷看到了,又怎么办?】
染烟嘴上责备着她,手却已探入怀中取了一个瓷瓶出来。
这个问题,倒确然是让桉姒起了一些思绪,但很快她就风轻云淡地一笑,摇了摇头。
自己怎么可能没想过。昨夜便是十六。若是没有及时服下染烟送来的药,自己极有可能毒发,但昨夜的情况,皇后显然有意留她说话,除了乖顺地留下,她没有任何办法。
【不过,我现在还是好好的,不是么?】她抬手将一缕发丝捋到耳后,声音一如柔软。
话虽如此,但毕竟一夜未眠,此时体内的毒性也确然隐隐的在翻涌,她的小脸,愈是显得苍白。
【好了好了,命是你自己的,别这么容易就丢了,】染烟秀眉一皱,把瓷瓶抛给了她,【你就是要死,也只能是我的杀的。】
桉姒一抬手接过了她抛来的瓷瓶,亦是听出了她语气之下藏着的一丝就连她自己恐怕都不曾觉察的关切,便只莞尔一笑,掀开被子下了床来。
染烟看着她走到桌边,倒水,服药。
顺着药性压制了体内的毒气,她的脸色才好了一些,随而一夜未眠的疲惫,倒是真的涌了上来。
【主上可有说什么?】桉姒舒了口气,转身回到床榻边,又软软地躺了下来。
染烟本来还有一肚子的气想要撒,毕竟自己在这屋子里等了她整整一夜,但此时看着她确是疲累的模样,却也好像说不出来了。
【是。主上要我告诉你一句,秦家,不可倒。】她终是只把这句话转达,没有撒气。
桉姒侧身缩在被窝里,像是怕冷一般,靠着锦绣鸳鸯枕,抱着自己的肩膀,一副快要睡着的样子。
却在听到了这句话的时候,她仍是微微睁开了眼帘,眼神里,无限复杂。
【我知道了。】片刻,她只淡淡应了一句。随而便阖上了眸子,真的像是睡着了。
染烟皱了皱眉头,见她不出声,刚想说话却是见了她过分苍白的脸色,于是一甩衣袖,也不再说什么,兀自离开了。
床榻上,桉姒这才终于叹了口气。
一边是沄皑要彻查秦家,一边却又是主上的命令要保住秦家。
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兜兜转转的,事到如今,却为何只是觉得这么累,这么累。
他给的温暖纵使贪恋也不过片刻,而那个一直躲在背后掌管了一切的人,她从来都无法去违抗,并不是她害怕身上的毒,她怕的,只是他,会受到伤害。
不要。她绝不要他,受到任何的伤害。
桉姒微微用力地咬住了血色很淡的唇,阖上了眼帘。
正厅之中,沄皑正坐在中央的软座上喝茶,一身棕色官服的周太尉正看着他,有些惶惶的样子,似乎正在等着他回话。
但沄皑却仿佛只是醉心于手中的茶,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周太尉等了一会儿却见他还是没有反应,甚至以为自己刚才说的话他都没有听到,忍不住开口提醒了一句,【王爷?】
沄皑这才一抬眼帘,视线飘向了他,淡淡问了一句,【秦牧,当真已经抓了那陆家姐妹?】
【是啊,千真万确,下官方才收到消息,就赶快来通知王爷了。】周太尉赶忙回报,【说是关押在刑部大牢了。】
【嗯。】沄皑微微垂下眼帘,将手里的茶杯搁下。
片刻之后,他才又开了口,【不过此事,本王不便出面,还要劳烦周太尉,多多关心一些了。】
【是是是。】周太尉赶忙应了下来。
【还有,杨万权如今在天牢之中,那秦牧,也必定想尽一切办法要除了他们,他父子的命现下留着,还是有用,周太尉,应该知道怎么做。】
沄皑语气淡淡,拢起了衣袖,像是说着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
【微臣明白,微臣已加派了人手在天牢里保护,暂时,应该没有危险。】
不过现下在天牢之中,杨家父子的命也确然已是岌岌可危。
尤其是那杨万权,秦牧的每一件鱼肉百姓的罪状他几乎都有参与,而官官相护的罪责,他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这么一来,秦牧要灭口的想法便已经不可避免了。
沄皑靠着软座的椅背,眉眼之间沉静如水,但显然是在想着什么。周太尉看着他,一时也不敢出声打扰。
但沄皑想着想着,却忽地勾起了唇角。
【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本王,这一招,用的也是够绝。】他淡淡的说着。
【王爷的意思是?】周太尉听了个一知半解,不知道他此刻的话里是在说着谁。
【不,没什么。】沄皑却显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一甩衣袖起了身来,【这些事,就麻烦周太尉了。】
随而他便一转身,离开了正厅。周太尉行了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