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只守朝夕(3)
第二日,宫中忽地传来了消息,安王在天牢中畏罪自杀,身上已然没了一寸完整的皮肤,死相狰狞恐怖。
朝堂之上,尊王却似乎仍然是余怒未消,即便已是听闻了死讯,依然下令将宁王的尸首悬挂于城门之外七日,以儆效尤。
众朝臣当即哗然。
且不说这厉国方才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内乱,虽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失,对城中的百姓来说却也还是需要安定民心的时候,此番若是真的将宁王的尸体曝尸七日,恐怕对朝中的异心之徒倒是收效甚微,反而还会失了民心。
但是无论群臣怎么进言怎么相劝,尊王终是没有听进任何一个字。
众人也不敢再劝,知道此事已然惹得尊王龙颜大怒,若是一不留神被当成了同党也关押起来,可就说不清了。
晋王府。
一匹纯黑色骏马停在门前,马背上,覆盖银色铁面的少年风姿熠熠,肩头的披风被席卷而来的风吹得猎猎飞舞,暗红色
的一身玄服,映得他的身影,愈是显得挺拔。
他飞身下马,踏着石阶走向府门,守卫们正要拦阻,却见他一抬手,一块碧青色的玉石便悬坠下来,红色的穗尾,顺着风轻然飘动。
那正是晋王随身携带的玉佩。守卫们一见,当即跪了一地,不敢拦阻,任由他入了府中。
前院,一抹浅紫色的身影正立于亭中,长发不加修饰地坠于肩头,身姿修长纤瘦,却是清丽如同天人。
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正在她面前的栏杆上,她纤细如玉的指尖轻轻抚摸过了鸽子身上的毛,眼波流转温柔。
霜儿侍奉在她的身旁,替她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里面装着的是精致的小食,她会不时地取了一些,喂给鸽子吃。
顺着回廊到了院前,来人忽然地就站在了那里,眼前的画面太过幻美,他不忍去打破。
反而是桉姒微微抬了眉眼之间,看到了正站在不远处的人影,虽有些疑惑但随即便是吩咐了霜儿几句,转身走向了这边。
【请问阁下是?】她一袭长裙披着淡紫色的披风,眸色明媚似水。
想不到此时此刻,这绝艳了天下的女子就已是站在了面前,近看,她的容颜,愈是清丽地无法描摹。
【见过王妃。在下萧寒。】铁面之下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语气淡然。
萧寒?……桉姒弯弯的眉睫一扬,虽然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视线却已然过了他手中的那个玉坠,便知道他是来找沄皑的,于是唇角轻扬,【王爷现在,不在府中。】
【是。】萧寒略略颔首,明眸敛起。
面前的女子,眼角眉梢轻染的那一抹浅笑,一时,竟是恍然入了心间。
【萧公子请往会客厅,王爷下了朝,便会回来。】桉姒侧了身,吩咐了正走到身旁的丫鬟芷兰,【芷兰,去沏一壶好茶,送到会客厅。】
随而她又向着他,耳畔的丝缕长发被风轻轻吹起,她抬起纤细的指尖一拢发,歉然一笑,【请公子前往会客厅休息,我去梳理一下再来招呼公子。】
萧寒倒是并没有多说什么。略略颔首,看着她的身子转而向着后院的厢房而去。
一时有些清冷的风吹起了她的裙角,似有若无的浅淡光芒,竟是让这铺洒在庭院中的晨光,也失了颜色。
他的眸色愈是深了,看着那个背影,衣袖之中的手竟忽然地握了拳。
厢房之中,桉姒正坐于铜镜前,如玉的指尖握着桃木梳,轻轻梳理着长发。眉间,缠绕着一抹淡淡的情绪。
萧寒。她轻轻念了这个名字,脑海中快速搜索着,却仍然想不到任何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信息。
看他的气质,似乎确是皇宫贵族,但这个【萧】这个姓,似乎在整个厉国都鲜少有人姓,更别提什么贵族了……
而且……他的银色铁面之下,究竟又是掩藏着怎么样的秘密呢……
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桉姒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霜儿已替自己盘好了发,便起了身来,想着去前厅,再去打探一下那个萧寒。
回廊之上,淡淡的晨光有些明快了起来,仿佛照亮生机凋败的庭院,也将那和暖的情绪带回了一些。
会客厅中,一身暗红色玄服的萧寒正背手站在回廊前,深邃的眸子望着天际,似乎正在想着什么。
桉姒穿过了长廊,忽地看见他银色铁面上泛着一点光,恍然之中竟是觉得,他的身上,笼罩着的是某种神秘的意味,甚至……有一些淡淡的苍凉。
萧寒听到了声响转过了头来,看着走来的女子。
一头肆意落下的长发此时已被梳起,但只是简单地以一枝玉簪定在脑后,并没有多加任何的修饰。
【萧公子。】桉姒见了他的目光,扬起柳叶似纤长好看的眉宇对他微微一笑。声音柔软绵密。
但萧寒看着她走来,只是微微一颔首,并没有说话。
桉姒入了厅中,见了仍置于桌案上一杯茶未曾动了分毫,便是抬了抬眉眼,【这茶,是西域进贡上好的圣心茶,公子为何不尝尝?】
萧寒转向了厅中,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那温柔如水的声音,眉眼愈是显得深深。
【不知公子今日,是为了何事来找王爷?】桉姒见他不说话,便转身向他,柔柔地问道。
然而当视线停留在了他丝毫没有表情的冷漠脸庞上时,竟是忽地感觉到了他的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
【宁王之事多有蹊跷,在下有些消息,要带给王爷。】然而这一次萧寒没再沉默,略略一顿,声音显得有些僵硬却是如此蜻蜓点水。
原来是与宁王有关……桉姒想着,眉眼之间的笑意却仍是温软细腻,但她似乎并不愿就此打住,反而轻轻一挥手屏退了身旁的丫鬟。复又问道,【不知公子,可否也将这消息,告诉我?】
全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萧寒看着她,唇线微微抿起。
【在下不知,原来王妃,也对这朝中的事感兴趣。】末了,他才声音僵硬地说了一句。
【我不是宫中之人,自然不被宫中的规矩所束缚。】桉姒扬唇,也是四两拨千斤。
只是心中细细想来,这萧寒方才表现出来的样子,好像不似她所认为的那么复杂……但若是他太会掩饰,就没那么简单了。
回廊上,忽地传来了声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随即,一身紫金色纹龙朝服的沄皑便是到了厅前,明亮的眸子看到了桉姒之时,浮现了一抹浅浅的柔软意味。
桉姒看着他走向自己,玉冠束起了三千青丝,愈是显得他的面容俊美,眉眼深深。彼此视线相对,一抹会意的温柔情绪便已是交汇。
【王爷。】萧寒看着沄皑走到身前,略略低头行礼,却并没显露分毫的情绪。
【既然王爷和萧公子有事向商,臣妾,就不打扰了。】桉姒视线温柔,在萧寒的脸上飘过。
此时的她语气温柔,俨然是一个内敛温和的闺秀模样,没有了方才与萧寒讲话时的分毫。她扬唇对着沄皑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开了会客厅。
这个女子……萧寒看着她的背影,忽地,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宁王的事,可查清了?】沄皑看着桉姒离开,方才眸中的温柔忽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丝丝的冷冽。
【是。】萧寒也不再不去想方才的那个女子,视线回到了沄皑的身上,【那衣服,是苏璟琛安排人送到宁王手里的。】
【苏璟琛?】沄皑剑眉轻轻一收,随而便是勾了勾唇边,却不见分毫笑意,【难怪。】
【还有骁骑营,四皇子其实早就暗中控制了宁王的人马,那日一早,什么包围,不过都是空城计,就是为了引得城外的军队现身罢了。】
虽然这些事早已在预料之中,但如今得到证明,沄皑却只是觉得,那个表面上显得不近朝政的太子,心思真当是恐怖。
【只是……萧某有一事想不通。】萧寒见沄皑并没有显露分毫,便兀自开了口。
【什么?】沄皑略略回身,眉宇一扬,问道。
【就是那太子,为何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大费周章地去针对宁王?】
是呵……既然已经摆明了是要这天下,留着宁王来为日后的乱局埋下个伏笔,甚至还可以不动声色地以此来控制宁王成为自己的人……
这样好的一笔买卖,若是将宁王除去,便是下下之策,这太子,显然不会不懂……
然而听着他的问题,沄皑却是将视线抬起,飘向了阳光明媚的天空,唇角微微一勾,透着丝丝的高深莫测。
【因为那宁王,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他只淡淡一句,却也没有再说下去。
那个女子,便是他的空门吧……
想来,沄皑唇边的弧度愈是鲜明。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一样的人。那女子之于他,正如桉姒之于自己。
就算满城的风华,就算血染了江山,千军万马,却也抵不过心中之人,眼角眉梢的一抹微笑。
入了冬,今年的第一场雪,却隔了些时日,才悄然而至。
当有些阴郁的天空在透出丝丝光亮之时,飘落下了星点的雪花,细密柔软地如同三月的柳絮。
不多时,尚在晨间幽静的梦里,整个厉国的都城,都已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雪白,映着天际淡淡的晨光,竟是丝毫也不觉冷冽。
出征的大军,就在这一日,回到了都城。
披着淡淡的霜雪,枣红色高头的汗血宝马上,一身铠甲泛着淡淡银光,宛如刀削一般的面容,线条分明,让人心生肃然却又不显得太过拒人千里。
他眉眼清晰,粲若星辰。那一双幽深的眸子在看着周遭出城迎接的百姓时,透着丝丝让人无法读懂的味道。
都城中的百姓沿街高呼,热烈的气氛甚至让这寒冬的飞雪都褪去了冰冷的感觉。
只是众人如此热情,却也没有人知道,为何分明是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个傲世天下用兵如神的将军,为何脸上,看不到任何的笑意。
天陌眸色深深,入了都城接受万民朝贺,那一瞬,他竟是觉得有些虚无。
视线忽地飘摇上了天际,朵朵雪花这样飘落下来,宛如决绝飞舞的精灵,就那样舞尽了这世间最后的一点温度,然后落入了土地,化为了轻声的一丝叹息。
太子府中。
一抹雪白色绸缎长裙的身影正盖着水蓝色貂绒的毯子,斜斜地靠在软塌上看书。
或是有些疲惫,一头长发也未加修饰,就这样任由地垂散在她瘦削的肩头,微微抿起的唇瓣上,泛着一抹樱花色的光。
窗外下着雪,这屋中却是点着暖炉,分毫感觉不到外面的寒意。
忽地,门外轻轻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还有谈话的声音。【……听说大将军已经进城了呢……】
【……好想偷偷去看一眼,就是一眼都好……】随着那脚步声渐渐从房门外远去,两个宫女谈笑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沐绫正要翻了书页的指尖却忽地轻轻一颤。他,要回来了?
那时的她自顾不暇,甚至都不知道何时军情就是如此铺天盖地地来袭,他披衣挂帅似乎也就是朝夕之间的事,然后,她甚至都没有机会在他出征之前去送送他。
书页上的字忽地漂浮起来,她轻轻一叹,只得将手中的书扣下。
原来这些日子,心绪定了下来,也就会如此轻易地,就被一个人的名字撩拨了起。
天陌……她忽地轻轻念了这个名字,便是从软塌上起了身来,未曾披衣就此推开了房门,迎面而来透着无尽刺骨寒意的风却仍是让她禁不住瑟缩了身子。
微微苦笑。不过是嫁入宫廷的第一个冬天,却已是无法再去抵挡这样冬日的冷冽了。
然而她却也没有回房去取来披风,便是顺着长廊,一路地走向了前厅。
方才绕到了前院,陈公公正迎面走来,忽地看到她便是大惊,【娘娘怎么如此衣衫单薄地出来了?】
随而他也不由分说地就唤来了宫女,令她们速去给娘娘取披风,又斥责了她们的不小心。
【公公莫要小题大做了,本宫没事。】沐绫看着眼前他们匆忙的画面,扬唇一笑,随而便问,【公公,将军的军队,现在到了何处?】
陈公公显然微微一愣,没想到娘娘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也立即回答道,【回娘娘,方才入了城,正要向这里来。】
她略略颔首,也不等宫女们拿来披风,便径自顺着廊走向正门。
门外的街上,已然站满了城中的百姓,大家都议论纷纷,面带欣喜的等待着归程的军队走来。
石阶上,一层淡淡的白色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铺陈在了上面,遮盖了那青石本来的颜色。
沐绫踏上了阶,出了门,随即便是看到了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威风凛凛地顺着街道而来。
那确然就是他,忽地,她竟是屏息。
未曾见过他一身戎装的模样,玄黑色的貂绒披风上落着点点的雪白,一身银色铠甲银光熠熠,映的他的面容,愈发清晰明亮,宛若天成。
马背上的他是如此傲视群雄,弹指间似乎就已是执掌天下。也难怪了尊王会如此地器重他,而这城中的姑娘,也多是为他倾心不已。
陈公公此时已是慌忙地拿着披风出了门来,替她披上,生怕她受了风寒。
风也就在此时忽地大了起来,吹卷起了衣袂,一时她轻轻眯起双眸,被风雪迷离了视线。
漫天雪花飘摇,就恍若要洗净了这世间所有的尘埃。
一旁跟随而来的宫女正要打开了手中的伞,忽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伞被这一阵有些强烈的风吹得脱手飞去。
雪白色的伞面上,正是一朵白莲怒放,映着有些阴沉的天空里,忽地一抹闪亮的光。
天陌正微微仰面看着天空,视线里忽地出现了这把伞,眉宇之间微微一扬,随而目光下移,竟是看见了站在阶前,那一袭披着火红色狐裘披风的身影。
握住缰绳的手忽地一用力,紧跟着他的身影便宛如雄鹰一般自马背上飞身而起。
沐绫正看着渐渐随风飘摇而去的那把伞,蓦地竟是眼前一抹玄黑色的身影闪过,只听得人群中皆是低低的惊呼。
恍然之间,已是看见了一个人影落在了身前。
眉目清晰,俊美无俦。一时他眸色深明,四目相对之间,却是全然地忘了语言。
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站在了那里,周遭,只剩下了无限清冷的寒风,自两人的中间穿过。
天陌看着她,却只是那样深深的一眼,看着自她面容之上不知是不是寒风而染上的一抹淡淡的红晕,他线条明晰的唇线已然微微地勾了起来。
能在回了城的时候立即见到了她,战场之上那样黄沙漫天,血流成河的杀戮,也就此自心间消融而去。
他抬手,将手中的伞递向了她。
沐绫这才醒了神来,觉察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忙是伸手去接那伞,指尖却又是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手。
一抹淡淡的温度,顺着她微凉的肌肤,就此透入了身体。
她还在怔怔,却见他明亮的双眸之中又染上了丝丝的笑意,随而他的身影又是这样矫健地一跃,待众人回过神来,他已又是在马背之上。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而已。
队伍还在向着都城前进,忽地,沐绫看着枣红色的骏马就此离去,他的背影,那一袭玄黑色的貂绒披风,在风里猎猎而飞,小手,下意识地就是握紧了手中的伞柄。
风雪透着清冷,吹拂过了面颊,那一瞬她才觉察,原来自己的双颊,微微地发着烫。
方才,她看到了他的笑。
不知为何,只是忽地想起,记忆里的他似乎很少笑。又或是因为自己每一次见到他,都是烦事缠身,只是无法,去感受一种尚且温暖的感觉。
人群中复又在低低地议论着方才大将军身姿矫健宛如雄鹰一般,追向了空中的那把伞。
只是当马蹄声就此远去,一时只剩下清冷的风在周遭这样肆虐着。沐绫终是微微垂下了眸子,将手中的伞递到了一旁静候的陈公公手中,随而转身,便是回了府中。
这雪……好像真的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