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费亦樊去世一年三个月。
李若薇回到家,脸上带着兴奋,脚步轻快,行经奶奶家门前时,她停下脚步,热情地打招呼。“奶奶,你好啊。”
“今天有什么好事,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我今天领薪水,去银行把最后一笔房贷缴清了!”
“小蔷薇好能干,才短短时间就把房贷缴清啦。”
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好,前几天,她还看见奶奶拿着拐杖学走路呢。菲佣玛莉把奶奶照顾得很棒,玛莉常用怪腔怪调的中文说:“奶奶活得越久,玛莉才可以赚更多钱。”
她们成了互相依靠的两个人。
李若薇也有可以依靠的对象,就是他们家的“妹妹”和“弟弟”。她一回到家,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冲出来,赖在她脚边撒娇,她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形影不离。
刚开始两只狗还互看对方不顺眼,但因为她上班的时间长,它们除了彼此陪伴之外,没有别的选择,所以感情越来越好,经常闹成一团。
“是啊,亦樊最担心房贷问题,他怕这么好的房子被拍卖掉。”
“咱们这里的居追境真的不错,被卖掉就太可惜了。小蔷薇啊,星期天到家里吃饭吧,我和玛莉帮你庆祝贷款还清。”
“好啊,奶奶,星期日见。”她向奶奶挥挥手,往自家方向走。
一贯的动作,翻信箱、进屋、帮弟弟妹妹补充粮食,但当她在信箱里找到熟悉的信封时,便忘记后面的动作。
就着台阶坐下,打开信,不管收到几封,看见他的笔迹,她总是心情激动。
亲爱的老婆:
你过得好吗?我想肯定是好的,你有了份好工作、正在努力还清贷款,而我们家的妹妹又长大了一些,大到懂得如何安慰你的寂寞。(忍不住想问,那个让你愿意给机会的男人出现了吗?)
你猜,昨晚我梦见什么?我梦见我们的垦丁之旅,梦见我初次遇到你,你飞扬的头发撩拨着我的心。那时我就想,这么美丽的女生是不是对大海有很多的埋怨?
不然,干么死瞪着它,好像它欠你很多钱。
然后我又梦到我们第二次去垦丁,梦到那个晚上我们贴着彼此的身体,听见彼此心底的叹息。
那么美丽的地方,见证了我们的爱情,有空,再去走走吧,带着我们家的妹妹,在沙滩上奔跑。
记不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要去哪个国家旅游?你说,有我在,便不需要去东京迪士尼,不需要那种伪装的幸福感,但我不在了,所以……约几个好朋友或同事走一趟东京之旅吧,不管迪士尼是不是真实的幸福,但当下那刻,它的确可以带给人们欢乐。
我去过很多国家,从很小的时候便热爱旅行。我登过巴黎铁塔,在罗浮宫里喝过下午茶;我去过佛罗伦斯和街头艺人拍照、也走过比萨斜塔;我在瑞士的铁力士山上堆了一个雪人,在留声湖边吃过烤田螺……
那个在海边散步的下午,我曾暗暗对自己发誓过,要领着你一路一路走,走着我去过的每个角落,我也想把那套《尼罗河女儿》买回来,认真读一遍,看看什么样的爱情是你心之向往。
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那么多,谁知道,到头来没办法实现的原因,竟然是时间不够。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所以我的小蔷薇,尽情丰富自己的生命吧,付完房贷后,每个月存下一点旅游基金,去埃及、去美国、去法国、去德国……去所有能让你感到幸福的地方,不管那里有没有一段你梦想中的爱情,也不管那种幸福甜蜜是不是短暂假象。
脑子很乱,护士马上要过来送我进开刀房,我开始想起我们之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记不记得我们去跟你的前男友呛声?回家的时候,我问你,“有没有感到很愉快?”
你想半天,摇头说:“报复没有想象中好玩。”然后你又告诉我,“你有没有看见那个老太太,她望着你的表情,好像大熊发现蜂蜜。”
我责你苛薄,人家才三、四十岁,怎么可以说人家是老太太。你说:“活该,谁教她有一个水桶腰,谁教她讲话的口气像欧巴桑,谁教她气质粗鄙,谁教她……”
我接话,“谁教她抢走你的前男友。”
你听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也不管当时我们正在斑马线上,就任性地转过身,笑逐颜开说:“这点,她倒是做得很好。她不把烂的抢走,我怎么碰得到你。”
当时,行走的小绿人只剩下六秒钟,你发狂拉起我,跑过斑马线后,在路的那一端,我们弯腰急喘,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们面对面大笑。
记不记得追垃圾车那次我们抓着垃圾袋猛跑,我手长脚长,一下子就把两大袋垃圾丢进去,而你却是怎么都不相信垃圾可以抛得进,于是我抓起你的腰,一、二、三……抛物线划过空中,垃圾达阵。
你笑着告诉我,“我真担心你松手,把我和垃圾一起丢进去。”
我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如果你后悔娶我的话。”
我回答:“如果我真的后悔,会有更文明的作法。”
你生气了,瞪着我说:“我只是随便讲讲,你可不要真的以为自己有后悔的空间。”
我的傻蔷薇,告诉你,娶了你,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老是问我爱不爱你,你明知道我对你在意、明知道我会嫉妒你身边的男性,明知道我非要你在身边……我的爱表现得那样明显,你却还是不放心地追问我那三个字,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很介意男人说不说那三个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抱歉,因为我始终认为“我爱你”三个字是种可怕魔咒。本来爱的,三个字一说出口,就会不得善终。我那位初恋女友是这样,我父母亲是这样,我身旁的许多友人都可以站出来作证,那三个字千万不能轻易出口,否则爱情就会事过境迁,不留痕。
所以明知道你介意,我还是打死不说。对不起,我只是没说,但我是真的爱你,没有半分矫情。
我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封信,当我的笔停下,缘份便断在这里。我真心希望,我们的缘份可以更长,我真心希望,没有任何外力或因素干扰我们的爱情成长,可惜天不由人愿,我们之间缺乏注定。
对不起,我再不能陪你走过每个四季,再不能握着你的手,经历生命里的每场盛宴。接下来的路,你必须一个人走,准备好了吗?告诉我,你会抬头挺胸,走得比谁都骄傲,告诉我,你会表现得让所有人为你喝彩,待来日,我们相遇,你再告诉我你发生过的所有精彩故事,好不好?
再见了,我亲爱的小蔷薇,你要好好的,要快快乐乐的,要带着微笑迎接每个明天,这样我才不会心疼,知不知道?
现在,提起精神吧,回到房间里,把我的衣服鞋子和琐碎东西,通通扔进垃圾袋里,等垃圾车声音响起,提着它们,丢进去。
记住,转头那刹那,你就开始了新的生活,不要回头、不要犹豫,跨开大步、自信前行。
爱你的老公
信的后面字迹紊乱,李若薇想,大概是护士已经推了病床过来,他只好急匆匆地结束这封信。
这个男人,在被麻药迷昏的前一分钟,心里、脑里,想的全是她。有这样的老公,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泪水花了她的脸,她把信折好,贴在胸口,温存。
吸口气,她说:“笨老公,你老婆比你想的更厉害,她已经还完所有贷款。下个目标,她要开始存钱开面包店,她计划在店里卖一种爱情面包,那个面包里面有酸酸甜甜的蔓越莓,有酸酸甜甜的洛神花,有酸酸甜甜、酸酸甜甜的爱情滋味,我还要在面包上面的介绍牌子写下我们的爱情,我绝不会让我们的缘份断在这里。
我本来计划在二十二岁那年开店,在三十五岁那年存够几笔两百万元,然后领养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樊樊,女儿叫亦亦,然后每天,我对着他们喊,亦樊吃饭了、亦樊睡觉了、亦樊起床了、亦樊……我好爱你——”
视线模糊,这不是两人间的最后一封信,绝不是最后一封。他写了十五封信,她会继续接下去写五十封、五百封、五千封……直到她老得再也握不动笔杆为止。
“还有啊,虽然我很小气,可你要我做的每件事,我都会为你尽力。为了你,我没让百合花枯萎,为了你,我走出家门,为了你,我找到一份喜欢、可以做一辈子的事业,还清房贷。现在,是的,我还是为了你,为自己存下一笔笔的旅游基金,去埃及、去英国,去造访你长眠的地方,希望那个时候,我会看见蔷薇怒放……”
她抱着信,一句句说、一句句讲,直到月亮升起、月亮偏西,直到天上的云遮住月晕,直到第一滴雨水落下,湿了她的秀发。直到……她知道,他真的真的已经离开自己。
健保房里,交谈声、呻吟声、呕吐声,一层布帘根本隔不开那些声音。
费亦樊和李若薇沉默地对坐在病床上。检查报告出炉,医生说他脑袋里面长了一颗脑瘤,虽然不大,但位置很糟,开刀的成功机率小到让人跳脚。
但是不开刀,慢慢地,他将会没办法说话、吞咽困难,他的生理机制会一天天慢慢丧失,直到连呼吸都无法自主控制。
李若薇看向身前的男人,本来想开口安慰的,没想到嘴巴未打开,泪腺先一步大开,她哭、哭得极其压抑,泪水像不用钱似的拼命往下掉。
费亦樊没阻止她哭,只是伸长双臂把她紧抱在怀里。他们心里各自负载着心事,谁都不肯说出第一句。
她哭啊哭,明明压抑、明明没有明目张胆大哭,却还是哭到声音沙哑。“你会不会怕痛?”
“不怕,但看你这样子,我开始害怕了。”
“为什么?”
“因为我痛一分、你会痛十分,我紧张一分、你紧张十分,你承受的永远是我的十倍,我舍不得你痛。”
他在说情话吗?这当头不应该说情话,应该说谎话,说那种会骗得人心安的谎话。她又想哭了,但用力憋住,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为他承受的那十分。
见她紧咬下唇,他苦笑。“我的小蔷薇,想哭就哭,没关系的。”
“我才不哭呢,我必须很勇敢、很勇敢,等你开完刀,我得每天照顾你,每天煮好吃营养的食物帮你补回动过刀的脑子,我还要学会推轮椅,每天带你去散步、晒太阳,直到你恢复健康。”她扳动手指头,细数自己该勇敢的十个理由。
“你想照顾我吗?”
“当然,你是我老公耶,我不准别的女人来照顾你,就算你在生病,那些狐狸精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他失笑,道:“我都生病了,你还担心什么?”
“就算你生病,你还是我的无价之宝。”
“又涨价了吗?从一兆英磅变成无价之宝?”他叹气,看着胸口的那颗小脑袋。脑袋嗅不会比较笨?否则怎么会把一个病人当成无价宝?
“对,越病越贵,你只能是我的。”她口气笃定得无法商量。
“霸道。”他捏捏她的脸颊。
“来不及了,就算我霸道,你也甩不开我。”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好像害怕着,怕下一秒他会从自己身上失踪。
“傻气……我的小蔷薇,我该拿你怎么办?”
“很难办的,但再难办都只有你能办。”
难办,真的好难……办。他望着她,突然说:“若薇,我们去垦丁一趟,好不好?”
“为什么想去垦丁?”
“因为那边的太阳很亮,天空很蓝,风很暖,民宿很漂亮,烤肉串很好吃……最重要的是,我在那里遇见你。”
“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不差两天吧,我就不相信,几天的时间它能长多大。”
“说的也是。好吧,我们去垦丁,狠狠的玩、拼命的玩,不晒脱一层皮绝对不回来!”她发誓似的说。
“你会陪我玩冲浪?”他拉扯嘴角对她笑。
“就算再害怕,我也要成功站到冲浪板上。”她信誓旦旦。
“你会陪我开赛车?”
“会,就算会翻车、撞得鼻青脸肿,也要舍命相陪。”她要陪他,一路一路陪,再艰难也不放开。
“你会陪我坐香蕉船,陪我骑水上摩托车?”
“会、一定会,但你也要陪我去看乳牛,陪我吃将军包,陪我去看钢管秀。”
“没问题,还要一起去那家生意好到爆的卤味店排队。”
他们越说越开心,她挥开泪水,用力说:“我们把所有的力气玩光光,然后睡上三天三夜,等力气养好了,通力合作,一起把你脑袋里面的坏家伙消灭。”
“好,决定。”
他伸出手,她也伸手,两个人很幼稚地打了勾勾,很幼稚地盖了章——这种举动其实不幼稚,幼稚的是他们思虑不清楚,没想过光是打勾勾并不够,万一脑袋里的坏家伙是个火力强大的对手,即便集合两个人的力气也无法对抗……
他们去垦丁,玩遍他们说的每一件事,他们像不要命似的玩,香蕉船坐过一遍又一遍、摩托车骑过一圈又一圈、冲浪板冲到两个人上岸后,连站立都有困难。但他们没晒脱一层皮,因为费亦樊舍不得他的小蔷薇受伤,还是把防晒用品带上。
最后一个夜晚,本来是下午的车,但眷恋海滩上夕阳的美,他们留下来了。
没有订饭店,他们不心急,手牵手,在海滩上来来回回走过一遍又一遍。
妹妹跟在他们脚边,这几天它也玩疯了,大人冲浪它跟着冲、大人玩水它也跟着玩,完全不晓得害怕是什么。
夜更深,海滩上的游客走光了。他们双脚乏累,就着沙滩坐下,妹妹和他们一样累,才坐下,就把头埋进前脚,呼呼入睡。
她靠在他怀里,问:“你幸福吗?”
他认真想想,半点不敷衍,“很幸福。”
“是不是有李若薇在,碰到什么事都不害怕?”
“对,有李若薇在,我就有无穷的勇气去面对。”
“那么明天开始,我们一起努力吧,只要闯过这关,一切就会好转。”
他沉默,因为她不晓得,他们要闯过的不只有这一关。
“为什么不说话,没信心吗?”她问。
“若薇,我前天打电话回英国,与我的父母亲联络过。”
“告诉他们你的病情了吗?”她忧心问。
真糟,她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对方是父母亲啊,儿子生病,有权第一个知道。
“说了,他们相当担心,希望我回英国接受治疗。”
她愁眉。这是很正常的要求,如果生病的是她儿子,她也会希望孩子回到身边。
“你想回去吗?”
“我考虑过,如果我留在台湾开刀,一方面我没有工作收入,而你也必须停下工作照顾我,除了辛苦之外,我们的存款没有办法应付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