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费亦樊去世十个月。

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才两盒,没办法排成一排对子孙炫耀,所以她换了个炫耀方式。

她把去年买给老公的领带夹拿出来,贴上日期标签,再把昨天刚买的手表拿出来,贴上日期标签,有两份礼物了。从现在开始累积,到她八十岁时,她一定可以累积出值得炫耀的好成绩。

她拿起桌边的信件。很久了,她很久没给邮差先生送面包、很久没从他手里接过热腾腾的新信,因为她得去上班赚钱缴房贷,不让百合花、狗屋以及他们的共同记忆被破坏。

打开信,熟悉的丑陋字迹跳出来,他的中文宇丑到令人发指,但那么糟的字却让她的心紧紧、暖暖。

亲爱的老婆:

记不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灵魂之说?我说不相信,认为生命只是一连串的化学反应,你听完很不爽,辩称:“当然有灵魂,如果没有灵魂,活着的人怎么办?”

我不懂这句话的逻辑,什么叫做,如果没有灵魂,活着的人怎么办?

你说:“没有灵魂的话,活人的思念、悲哀、痛苦要让谁去收纳?”

我嘲笑你“因为需要,所以存在”的想法很资本主义,你低头想半晌,回答:“如果资本主义可以让人们的爱不会因为死亡而隔离,那么我愿意当个资本家。”

当时我笑你傻气,可现在,我和你一样傻气。我去找书、在网站上面找资料,找到许多和灵魂有关的讯息。

在金门有个女孩借尸还魂,投身在另一名女子身上生活了几十年,有科学家将刚死的人放进透明真空的玻璃棺材里,发现有一缕类似灵魂的烟雾从尸体的鼻子里窜出……

所以灵魂是存在的(不管武不武断,我都这样认定)。那么现在我的灵魂会在哪里?我猜,一定在你身边,你走一步、我走一步,你快乐我便幸福,你忧伤我便抑郁。虽然隔了时空,但我们的情感仍然紧密联系。

这种感觉很好,因为你活着,我便持续保有感情,因为你的思念,我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因为李若薇,费亦樊的灵魂有了归依,不管时光变迁,我们始终是不能被分割的一体。

所以,尽情快乐吧,我亲爱的小蔷薇。

我离开十个月了,你有没有慢慢适应一个人的生活?我们家妹妹有没有学会安慰你的寂寞?

如果还是无法适应,如果还是觉得孤寂,那么张大你的眼睛,看看四周,有没有合适的男性?有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对你一见钟情、愿意为你的人生负责任的男人?如果有这号人物存在,那么,试着给他一个机会吧。

我翻过一本杂志,上面说: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碰到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如果它们的出现不在同一个时间点,那么你便是幸运的,否则的话,你便得为爱情的取舍而痛苦。

幸运老婆,老实说,我的占有欲还是很强烈,我仍然希望你只归属于我,但你的人生这么长,而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过去……我舍不得你独自行走在干涸的沙漠,我想要有双强健的手臂为你打伞撑腰,所以试着放下、试着找一个你爱他、他爱你的男人,共同生活吧。

爱你的老公

她把信读过两遍,从抽屉里拿出纸盒,里面有九封信,九封他亲笔写的信。他的中文造诣很不错,但字实在写得让人诟病。

她把信一一打开,再背一遍,每封信、每个安慰与鼓励,陪着她慢慢走出悲情。

他的信帮助她重生,帮助她离开封闭,帮助她再次走进人群。她的哀伤一天天被平抚了,因为她知道,他爱她,直到他离世的那一刻,从未停息。

缓缓用指腹抚过他的字迹,像影印似的,要把他的字深深刻进脑袋里,第无数次的膜拜后,李若薇把第十封信一起收进纸盒。

离开房间,走入客厅,客厅有一个小小的高脚桌子,就摆在他画的那丛蔷薇旁边,她在上面放了他的相片,相片前面有水果、新出炉的面包,还有小小的薰香蜡烛,所以不管她在不在家,亦樊随时随地都有小蔷薇相伴。

她拿起相片,抱着它坐进沙发里,对他细细低语。“我的英文很棒了,已经把你的隐私看透透,现在啊,你那些说不出口、只敢写在笔记本里的爱情,被我再三复习。知道你爱我,我感觉良好;知道你没有办法一天看不到我,我心情舒畅;知道你上课上到一半,常对着那个绑马尾的小女生想起亲爱的老婆,感觉很棒;知道你为了我改变主意,想把颓废人生变得积极,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笔记里面所有的心事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你无法待在我身旁。我那样爱你,为什么你不能存在?如果我们之间没了爱,是不是你就可以活下来?

如果是的话,费亦樊,我不爱你。听清楚了吗?费亦樊,我不爱你、一点都不爱你!”

如果老天真是出于妒忌才将他收回去,那么,她不要爱了,她要他好好活下来。

哽咽,泪水垂直掉下,落在他的相片上。

“我的工作越来越顺利,没想到我们家那台面包机,竟开创了我事业的第二生命,所以老公放心,我们的房子安全无虞。

你问我,身边有没有一个对我一见钟情的男人?有,他叫做左励强,听到这个名字,是不是觉得他是那种自立自强的好男人?

可惜他不是,他是个浪漫到极点的男生。他是我的师父,曾经发下狂语,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手艺全数传给我的男性。我带着你帮我打的履历表去找工作,但在特质栏补上几个字——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老公,所以他知道我们之间所有的故事。

是他让我去参加人生第一场面包比赛,我拿到第三名。隔天他把我的奖杯放在店里,理直气壮说:“我指导你得名,你当然要回赠店里。”其实我心知肚明,他是希望让我对自己充满自信。他说:‘将来你想恩将仇报的话,可以到对面开一家面包店,和师父我打对台。’其实我明白,他企图鼓励我自己开店。

他和你一样,是个很温柔的男人,喜欢一个人,却从不说明,只是温温的待人好、温温的替人设想、温温的为人做好每件事。你信里提到借尸还魂,说实话,我真的想过,他是不是你借尸还魂的对象,是你想要我的爱情延续?但我很快便放弃这种想法,因为他说,小蔷薇很难听。”

拜托,小蔷薇不知道多好听呢,他的耳朵有问题。

李若薇用袖子把相片上面的泪痕拭净,抚摸着费亦樊的脸,忍不住埋怨。

“你啊,谁说我们的爱情已经过去?明明就没有过去好不好,它还在啊,到处都在。看着活蹦乱跳的妹妹,我知道你爱我,看着面包机,我知道我爱你。百合花静静地记录着我们的爱情,小蔷薇也见证我们的至死不渝,屋子里每个角落都写着我爱你、你爱我。

你说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碰到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如果它们的出现不在同一个时间点,那么便是幸运。我有啊,爱情的第一段是我爱你,在我们一起生活的那年里,爱情的第二段是思念,在我们分离的第二年。我猜第二段爱情会维持得长久些,或许五十年、或许八十年。

它们虽然出现在不同的时间点,但我不幸运,一点都不,我还是认为一个人的一生,只要有一段爱情便已足够。”

李若薇轻轻地吻了相片里的男人后,把相片放回高几上,旋身之前,想到什么似的,继续对他说话。“我又碰到一个奥客了,刚开始他天天来买面包,后来天天送一朵玫瑰。他不知道我的胃口很大,一朵不够,要送一大把,再后来我师父受不了,要我把结婚戒指挂在手套外面,呵呵,对方看一次就明白我的已婚身份,很强吧,谁说我的戒指不够大?”

她的手在相片前面晃两下,好像老公本人就在眼前,她亲吻了自己的婚戒,发誓似的说:“我要戴着它,走过一辈子,而关于我们的爱情故事,永远都不会结束。”

拿起包包,她走到院子里,牵妹妹出门。

妹妹结扎了,可是一个人在家很寂寞,上回在宠物店她看见另一只西施犬,她想,就算妹妹当不了妈妈,也该拥有一段新恋情。

她笑笑,低头对妹妹说:“妈妈很能干吧,不必中乐透,也能帮你买一个好老公。”

她们走出家门,经过奶奶屋前时,笑着打招呼,转过街角,那种被窥探的感觉又来了。好怪,最近老觉得背后有人在偷偷跟踪,她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挖了她的八卦能卖钱?

突地,她停下脚步,朝后方望去。

嘴角缓缓地、缓缓地拉出一个漂亮弧形,松了肩膀、柔了颈子,她悄声问:“老公,是你吗?”

趁着太阳出来的大晴天,李若薇把老公的鞋子洗干净,晒在篱笆上。

退后两步、偏着头,望向那双亮白的鞋子,觉得好幸福。很怪,哪有人洗鞋会洗出幸福感?她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一双长手自身后将她圈紧,左手环住她的腰、右手勾起她的脖子,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心,咯咯轻笑,“在看什么呢?”

“看你的鞋子啊。”她往后躺在他胸口,暖暖的太阳把她晒得手暖脚暖心更暖。

“光是看我的鞋子就看得那么开心?”好特殊的娱乐方式。

“对啊,光是看你的鞋子就看得那么开心。”她喃喃重复。

“是吗?那我也来看看……”然后,他一面看一面笑,笑得她满头雾水。

“你笑什么?”她转身,拉拉他的颊,把他扯出一张大饼脸。

“因为我看见啦。”

“看见什么?”她现在不是满头雾水,而是多头雾水,他是个让人搞不懂的男人。

“看见你为什么那么开心。”

“说说看,我为什么那么开心?”

“那不是一双鞋。”他指向篱笆上挂的那双“东西”。

“不是一双鞋?难不成是一件衣服?”

“不,那是诺亚方舟。”

“诺亚方舟?费亦樊,我要不要带你去看精神科?”她活泼的眉毛夸张地一上一下跳动。

他笑得更过份了。

“马上要发大水,你得趁天晴把诺亚方舟拿出来洗一洗、晒一晒,等世界末日到来,好集合各种动物上船。”

“就凭那两只鞋子?大概只能装下蜥蜴和蟑螂吧。”她轻蔑一笑,眉毛上挑。

“你没听过放大灯吗?拿来照两下就成了。”

“如果那真的是诺亚方舟,我要装的才不是动物。”

“那你要装什么?”

“装金银财宝、装食物、装开水、装我可穿一辈子的衣服和骑一辈子的摩托车。等大水退了以后,这些东西比动物更有用。”

他笑弯腰,掐掐她的小鼻子说:“你这个短视的二十一世纪女人。”

“对啊,我就是短视,只要能看见眼前的幸福就够了。”她圈起两个手掌,放在眼前当望远镜。

“所以你的眼前看得见幸福?”他握住她的“望远镜”。

她点头,丝毫不犹豫,“看见你,我就看见幸福。”

费亦樊捧住她的脸,亲亲她的额头,亲亲她活泼好动的眉,亲亲她的灵活大眼,亲亲她俏皮的嘴唇……原来啊,一见钟情不是莽撞的事,那代表了特殊缘份,代表他们是最合适彼此的一对情侣。

“我也是。”他看她好一阵子之后,才缓缓从嘴巴里吐出三个字。

“什么东西?”

“我也是,看见你,就看得见幸福。”

“所以你爱我喽?”她抓住他的手臂问。

他没回答,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门前台阶。

她追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嚷嚷。“说嘛、说嘛,说你爱我又不会少一块肉!”

他笑而不答,要他嘴里吐出“我爱你”三个字,比让小猪跳芭蕾舞、小狗开太空船还要难。

“说一下,你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

他不理她,转头去看他最爱的百合花。

“不公平!我在结婚后的第二个星期三爱上你,只花九天就爱上你,你却到现在都不爱我,我好气、好冤哦!”她继续逼迫他。

他不受影响。

她转到他身边,扯起他的衣襟,表现得很有杀气。“说!你、爱、我!”

结果他还是没被她的杀气吓到,唉,没辙了,她祭出哀兵政策。

“我就知道,你从来没有爱上我。”

他笑着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环住她的腰,把她圈入怀里。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噘起的小嘴气不到十秒,就自动松弛了嘴角。

风阵阵吹过,她靠在他身上,靠得昏昏欲睡,如果一辈子就在这样昏昏睡睡间过去,那么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睡美人。

“老婆,谢谢你。”他终于开口。

“谢我什么?”

“谢谢你送的生日礼物。”

她坚持给他两份礼物,像他给她的一样,她是个强调公平的女性。

她送他一个领针,可以搭配他那套昂贵的西装,另外她还给他一个大扑满,里面装着她从小到大的存款——那是她东省西省、省下来的成绩。有时候,为了省下十几块钱,她宁可拎着装满食物的环保袋走上好几公里。

他问:“你省这几十块钱要做什么?”

她总笑笑说:“等把扑满存满,我要用它来做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昨天,她把要用来做“人生最重要一件事”的扑满送给他,他问:“为什么送我?”

她笑逐颜开。“因为你的快乐,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的快乐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啊……他太快乐了,于是昨晚他很卖力地把快乐表现出来,在床上。

“不客气,我喜欢你的回礼。”她暖味道。

他被她逗得大笑。“如果你愿意的话,进屋里去,我还有很多‘回礼’可以给你。”

她当然愿意,可她是个懂节制的女生,知道老公今晚还要应付一群皮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孝,而她的生活预算里并没有鹿茸蛇鞭这一项。

“让你分期付款。”她抓起交叉放在自己腹间的大手。

“我有能力一次付清的。”他的手和她的交握。

“我喜欢细水长流嘛。”她把他的掌心摊平,在上面写下一个又一个英文字,有L有0有v也有E的那个字。

“难道不喜欢澎湃汹涌?”他握住她忙碌的小指头。

“偶尔为之可以,但浪费过度会坐吃山空。”

“怕什么,你老公是一座大金矿,每次开采都会挖出大奇迹。”

“哈哈,你一定不晓得金瓜石当年多有名,现在呢?只剩下一座博物馆矗立。人啊,还是省着点用才有保障。”

“真可惜,我还以为你是短视的二十一世纪女性。”他的唇落在她肩上,惹得她咯咯笑不停。

伸出右手,捂住他濡湿的嘴唇喊暂停,“别闹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他乖乖依言,深吸气,背靠在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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