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他独自入洞。

在那洞内,光线从高到的几道岩缝绪与岩孔射入,整座洞窟篇被分割出明暗块落,光明处,有浮尘游荡,幽暗处,是师妹将身上带伤的男子护于身后的景象。

师妹双眸闪亮,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识过那种光芒,像似情感风起云涌,有谁揭去封印,让她在短短几日中亦见识了什么。

她是菱歌,却不再是他养在羽翼下的那个女子。

她对他说:「师哥,放了我吧,我想离开北冥,别再拘着,我我的命,我自个儿负责。」

经过这几日折腾,她那张丽颜尽管憔悴了些,但眸光却更加清澈明亮。

「我知道你的,师哥……放开我其实要比放开樊香实容易些。按爹当年记下的疗法,我殷家血脉若要终止短寿之命,就必须用上樊香实,这些年你遵照爹所说的去做,如今也只差那最珍贵的药引,一旦养成……一旦被你养成……」

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他,幽幽叹息。

「可是师哥啊,我在你眼里其实也不过是个责任罢了呀……我爹将我和松涛居托给你,你一直待我好,一直让松涛居稳立江湖不败之地,你一直很尽责,尽责到都快走火入魔。……你把延续我的性命当成一道难解的诡题,你深陷其算中,玩得不亦乐乎,玩得酣畅淋漓,却忘记我也有自个儿的想法,忘记樊香实有多么无辜……师哥,我见过阿实和你在一块儿的模样,她望着你时,眼睛总是水亮亮,那姑娘喜爱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弃她吗?」

他能。

只是时机未到。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他救她、养她,不就是为了得到由衷渴望之物?

突然间,所有笼罩心头的迷云全都散去,他原先排斥去深思的,如今无须多想,因答案皆已浮现眼前。

他并非未火入魔,而是他原本就是个恶人。

所有的事皆出于恶——

他拘着殷菱歌,是因为对殷氏血脉一向短寿之事上了心,听师父提过,殷家血脉不管男女至多仅能活到而立之年,而怀过身孕的殷家女子则更短寿,至于师父则是因长年将养,又有北冥温泉群辅以行气,才有办法多活十年……若能终止这短寿之命,不知会有多好玩,所以他想玩。师父在世借时,不及寻到的千年「血鹿胎」,他已得手,师父今生不及办成的事,他能办到。

他的执念不在殷菱歌,而在殷氏短寿的血脉上。

但意外发生时,他弃殷菱歌、救樊香实,却又说明了阿实在他心中价值已高过菱歌。价值啊……她们在他心里皆是有价的,既要有所取舍,自是两害取其轻。

当时状况迫使他作出决定,菱歌落进「五毒教」门人手中,他惋惜忧心,却觉对方费事侠走她,必不会轻易将她杀害,只要能留着一条命,重回他手里,即便菱歌受了辱、吃足苦头,也还能为他所用。

以往未曾想透,总道自己对师妹有情,原来最最无情的是他。

他自私冷酷,现下终有些自知之明。

人本是要循着自性而走,往后他会活得更坦然,恶就恶,伪善就伪到底,不会再刻意藏匿那份阴暗心思,若恶念兴起,他亦无迷惑。

「阿实,你跑哪儿去?都什么时候还乱跑?咦……眼眶红红、鼻头红红……你跑去躲起来哭啊?!」

「我……臭小伍!你、你!」鼻音略重,最后豁出去道:「哭不行啊?就哭就哭9有不让人哭的理吗?我瞧你也快哭了!」

「哼,我男子汉大丈夫,才不哭!哪,拿去,这是给公子准备的金创药粉,刚刚才精磨好的。」

「阿实,还有这一叠干净的药布,都是帮公子准备的。」另一道较为稚气的男童嗓音跟着响起。「还有这碗药膳,灶房大娘说很补的,可以给公子补补血气。」

「小柒,我、我可腾不出手拿了……喂,怎么全塞给我?」窸窸窣窣一阵,好似很勉强才把东西全捧住。

「你是公子的贴身小厮,当然你进去服侍。咱几个是药僮,管着制药、炼丹的事就足够。」「啪啪」轻声,有人被拍了两下肩膀。「阿实,你招子放亮点,公子就交给你照料,别让咱们松涛居全体上下失望。」

他有如此可怖吗?

炼丹房内室,盘腿于软榻上,缓缓结束体内行气的陆芳远心想,他今日是做了什么,竟把几个小药僮吓得不敢入内?

噢,是了,今日一早「松涛居」与「武林盟」联手合围,确实把目标物围住了,但结果是他腰侧挨了一刀,轻易放走那二人。

居落内的人全以为救得回殷菱歌,却见他染血归来,无不惊愕。

而他是没打算替殷菱歌多作隐瞒,不管是和叔或符伯来问,他一律按实回答——师妹自愿追随封无涯,男女间的情爱始于封无涯的夜探,又在被劫的这短短几日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答话时,他不掩眉间疲惫,语气沉静,淡淡地向和叔和符伯说明。

这「松涛居」是师父为菱歌留下的,他陆芳远之所以能成为主子之一,极大的原因在于他接替了师父照顾菱歌,如今菱歌离开,他必须成为最大、最惨的「受害者」,不仅身体受伤,心更受伤,仿佛平静无波的眉眼,拢着似有若无的痛…居落内的人全在可怜他,也想暂且避开神思太过静稳的他吧?

很好。

他就要他们可怜。

怜他,心疼他,往后「松涛居」主子唯他一个。

此时有人撩开帘子踏进,无须掀睫去瞧也知来者是谁。

在樊香实小心翼翼放妥药僮们塞给她的东西,然后蹑手蹑脚晃到榻前时,陆芳远徐缓睁开双目。她站着,他盘坐着,两人目线齐高,他迎向她的注视时,发现她瞳心湛了湛,似有些局促不安。

担心他,是吗?

「公子脸色好白,你——哇啊!」

听到她惊呼的同时,他喉头一甜,猛地呕出一口血。

「公子!公子——」她连鞋也没来得及脱就窜上榻,小脸惊惧万分,挨在他身旁为他悟胸抚背,助他顺气。

她的唤声中带着明显哭音,被吓得挺惨似的。

他揩掉唇角和下鄂的血珠,缓缓握住她忙碌又颤抖的小手,淡淡一笑。「无妨的,这口血吐出后,胸臆间便顺畅许多。」

他说的是实话。

事到如今才能明白,原来彻底识清自己属恶的本性,还是让他心头生堵,在行气全身之后,血块郁结在心间,不吐不畅,不吐不痛快。

这一方,樊香实见他神色空定,慌急心绪也跟着缓了缓。

吸吸鼻子,她从怀里抽出巾子帮他招拭干,净边喃喃道:「公子呕出这口血,表示瘀积在心底的东西全没了,有事不往心里去,公子还是公子,阿实仍是阿实,松涛居依旧是松涛居,大伙儿日子照常过,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不敢提小姐。

光是想像小姐刺出的那一刀,她喉头就哽气哽得厉害,心疼小姐,心疼公子,疼到她两眼昏花,到底谁对谁错,怎么也分不清了。

「是,不会有事的……」他眨眼,徐笑。

「嗯!」她用力点头,一会儿又说:「公子,阿实帮你换药好吗?换过药,公子把灶房那儿送来的药膳吃了,能补中益气,伤口会好得快些,好吗?」

「好啊……」他懒懒笑答。

樊香实好喜欢她家公子的笑容,总是好看到让她心尖发颤,浑身热烫,可是这一刻公子的那挂笑落入她眼里,她只觉痛得要命,钻心裂肺般疼痛。

深深呼息再重重吐气,她暗自调息,然后一骨碌溜下软榻,开始帮他张罗。

她手脚伶俐,用极快的速度帮他换药、裹伤,之后又端来药膳给他,以为公子会接手自个儿进食,哪知他却如一株了无生气的树,斜斜倚在榻内壁角动也不动。她没多想,端着药盅脱鞋上榻,然后舀起一匙精熬的膳食抵到他唇边。

还好他肯张嘴。

他双唇一张,她立即将食物喂进,一匙匙喂着,直到那盅药膳完全食完。

喂食过后,她起身收拾,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润喉,待完成一切事务,她想退开,却被他轻轻揪住一袖。

「阿实,我头好疼……」额角胀痛,一波强过一波,他说的是实话,只是此时此际的他不掩弱态……丝毫不想掩饰啊,他终于觉会示弱,终于明白示弱并非认输,许多时候它是一种计谋,为了得到更多。

「公子——」

樊香实走不开,因为那高大修长的身躯忽地滑落,跌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散着一头青丝,狼狈又虚弱地覆住整张面庞。

她心底一酸,不知自己还能推拒些什么。

「公子头疼,那……那阿实帮公子揉揉,倘若能睡,公子就多睡一些,待睡醒,头也就不疼了。」

「阿实,谢谢你。」他低声轻喃,幽幽合睫。

「公子睡吧,阿实陪着你。」

她轻按他两边太阳穴,指端发气,慢慢揉着,心中默念着要他松弛身心、要他安神定魂、要他入眠深睡。

陆芳远觉得自己似在瞬间睡着,蓦然间颊面微凉,让他微乎其微一颤。

这一颤,他不自觉掀睫,由下往上看她,见她又孩子气地用手背拭泪。

她的泪滴落在他颊上了。

脑海中突地晃过几幕场景,他想起她不要命的模样。

在那洞中,她像头小野兽冲向封无涯,龇牙咧嘴,怕不得一口咬中对方颈脉。

她武艺毕竟太弱,尽管对方身受重伤,她还是连连中招。

她挨了几下踹打,咬着牙偏不认输,很野蛮,那样的打法简直蛮不进理。

他也不擦掉她滴落的眼泪,只是轻轻扬唇,一掌捂上她的腹部。

「公子?」樊香实吓了一跳,垂眸瞧他,还以为他睡沉了。

「阿实很痛吧?我记得你肚腹被踢中了,不可能不痛。」他嘴角微翘,目中带怜,也不管自个儿还是伤病之身,覆住她腹部的掌心徐徐发功,气劲于是透进她衣料,透入她血肉是。

「我没事!公子,阿实没事的!」她急急拉开他的手,不想他再消耗内劲。

按住他的双手,她泪水不知为何突然克制不住,滴滴答答直淌。

「阿实怎么哭了?」他柔声问:「还哭成小娃娃模样,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啊,公子……对不起啊……」她就是忍不住嘛!

「这样挺好。」他嗓声略哑,目光微蒙。「阿实啊,其实我也想哭,却怎么都挤不出眼泪。阿实泪水这么多,分一些给我,算是我也哭过了……这样挺好……挺好……」

闻言,樊香实泪水又满一波,擦都来不及擦,点点滴滴都落到公子面上。

她几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稳住声音,勉勉强强挤出话来。「那好,就这么办,阿实帮公子哭,用力哭,哭过之后,公子诸事不萦怀,海阔天空,不再伤心了,好不好?」

他嘴角显笑,愈笑愈深,抬起手抚触她湿润嫩颊。「那就有劳阿实了……」

于是这一夜,他枕着他「贴身小厮」的大腿深眼,睡得无比酣畅。

他似有若无地听到哭音,阿实在哭,为他而哭,那哭音却是让他心神皆松,睡得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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