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话说从前

黎慕华任由她依靠在胸前,他轻拍她的背,像个温暖的母亲,他期望她能在自己身上得到安慰,但她是个自持的女人,并没有放任自己情绪过度沉沦。

她吸吸鼻子,笑着强撑,面对婆婆的满面疑惑,问:「好奇吗?」他点头,谁不对这样的状况好奇?他以为的渐入佳境,在她眼底竟是坜熙无止境的恨意?他的乐观预期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却不知道原因,这感受实在挺糟。

「上次婆婆曾经问我,谁是我第二个交付真心的人?」他点头。陆茵雅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串名字。

龙坜熙、龙儇熙、龙惠熙、龙阅熙、龙务熙。

她指指上面每个名字。

「他们是当今圣上的五个皇子,从老大排行到老五,儇熙是皇后所出,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很早便被立为太子,擅长领军打仗的大皇子坜熙和四皇子阅熙由瑜妃所出,而惠熙和务熙是由宛妃所出。」

「我曾说过,父亲是朝中丞相,再加上皇太后疼我,因此小时候我经常进出后宫,而那时,坜熙的母后瑜妃被禁锢在冷宫中,在后宫那种现实冷漠的环境里,坜熙和阅熙自是备受欺凌,小时候不懂事,每每遇见有人欺负他们,我老是挡在他们两兄弟前头,狠狠修理那些没把主子放在眼里的宫人。」

「年纪渐长,坜熙变得严肃、锐利、冷酷,他力争上游,倾其力在朝廷上有所表现,以争取自己的地位。」

「他成了大将军,每回领兵出征,带回来的不止是功勋,还有满身伤痕,看见他眉梢的疤痕吗?他身上有更多、更多,用性命换取荣耀的标记。他再不需要我的多管闲事或者关心,他开始与我保持距离,那时我眼中的龙坜熙是个危险人物,再不是小时候所见那个可怜兮兮、需要我这位英雌挺身保护的大哥哥。」

「除了坜熙,与我相近的还有惠熙、务熙,我与他们青梅竹马、相亲相依,我成日跟在他们屁股后面野,他们纵容我的任性与淘气,爹娘甚至认为,长大之后,皇太后定会将我赐婚给惠熙哥哥或务熙。」

「十三岁的我饱览群书,却还不懂得好端端的人,为何要化为孤石苦相思,不懂桃叶传情,竹枝何怨。有回我与三公主一言不合大吵起来,因为坜熙带兵西征,而她言语苛刻、欺侮没人可依恃的阅熙。她盛怒之下,一把将我推进御花园的水池,那池水深不见底,我又不会泅水,挣扎几下便往水里沉。在水中安静得可以,我听不见岸上的喧哗声音,我渐渐失去挣扎力气,我想,这回死定了,很后悔自己的鲁莽,可事已至此,已无法可想,闭上双目、放松手脚,我开始感受死亡。」

「突然,一双手臂紧搂住我的腰,将我往水面上带,猛然张眼,我认出那人,是坜熙,他回来了——而且我泛起笑意,在他怀中,我感到好安心——」

「清醒后,他的脸孔、他的身影烙在我脑子里,再也除不去,我想着他救我出水的那幕,我在他严肃的脸庞找到心急,他担心我吗?他在乎我的,是吧?他知道不管在后宫地位如何,我的心终是向着他的,对吧?」

「此时我终于理解什么叫过尽千帆皆不是,理解一寸相思一寸灰,也终于明白宁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我反复想着,越想便越是相信,坜熙喜欢我、爱我,一如我对他。明白自己心意后,我深觉对不起务熙,打小时候起,他待我最好,哄我宠我,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总迫不及待送到我手中。随着年纪增长,务熙不改初衷,仍旧以真心相待,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不断在心底否决他干般万般的好。」

「宫里传来消息,皇上有意将我赐婚给坜熙,爹爹问我想法,我自然是千恩万谢,一个劲儿的点头。」

「于是我写信让务熙别把我放在心上,甚至为断他念头,我残忍地用欢快口吻告诉他,自己即将嫁与坜熙,请他为我祝福。」

「事后我常想,这算不算报应呐,便是因为我对务熙哥哥残忍,才会换得坜熙对我残忍。这么一想,心就透彻了,再无怨恨,因果、因果,人总是造因,那果报自然是咎由自取。」陆茵雅低头一叹,抚了抚裙摆上的皱折,她想起那年竹林里抱着红梅的小爆女。

她的信让务熙哥哥落泪了,看见他的泪水,她心疼、抱歉,可是她万万不能出面,一出面便是千结万结,纠缠不清。

幸好啊,那个宫女出现,她唱歌安慰务熙,还说了一个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告诉他,上天如何取下男人身上一根肋骨创造女子,他们才是真正的一体,无论如何都分割不开的一体,而陆茵雅,并非取自务熙身上的肋骨。」眼见小爆女安慰了务熙的失落,让躲在竹林里的她合掌感激上苍,感激他派来这样一名女子——黎慕华扯扯她的衣袖,陆茵雅才惊觉自己发呆太久,他将白纸放到她眼前,上面写着:务熙后来怎样了。

「他找到他的夏娃、他的肋骨、他无法被分割的一体,在梁州过着幸福美好的日子。」

「夏娃?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词?」他很惊讶,难道这个时代已经有西洋传教士的出现,并且广传宗教故事?

「从一个宫女身上,她是个奇特的女子,她安慰人的方式很奇怪,说话口吻、态度看法,连行为举止都与一般女子截然不同,我欣赏她、喜欢她,可那回,我只能远远看着她,无法现身,我总想着要同她交上朋友,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晓得自己错失了什么——」

「什么意思?」他摇头,虽不明白,但他隐约感觉,茵雅的故辜可以为自己解开什么。

「我继续说故事吧,那么婆婆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她轻哂。「皇上赐婚,将我嫁与坜熙,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的不犹豫让我更加确定,他喜欢我、心里有我。」

「我欢天喜地的幻想着,幻想我终于回到那个男人怀中,我立誓要为他,当一根好肋骨,我将处处为他着想,爱他、敬他、奉他若天,我将帮助他,完成他想要的志业。」

「记不记得,有算命先生曾经说过,我是母仪天下的富贵命?可是我满怀的幻想在大婚那夜里,粉碎彻底——」

「发生什么事?」黎慕华急问。

「大婚那日,坜熙从宫里带回一名女子进府。」她停了话、吞下喉间哽咽,要承认别的女人是夫君心中真爱,多伤人。

黎慕华没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满眼盛载的悲哀。

「她是坜熙心爱的女人,也是其他几个皇子心目中的最爱。坜熙和惠熙、儇熙,明里和睦、暗地较量,为太子之位、为朝堂地位而争,这是所有皇子都免除不去的宿命,皇室中,没有亲情、没有兄友弟恭,但为那名女子,他们竟同气连枝,相互合作。」

「后来我听到太多耳语,比方:坜熙亲手布置那女子居住的院落,却把迎亲的新房交由总管打理:坜熙费尽心思,为她自各处搜罗各种小说珍本:坜熙将宫里为我准备的云丝缎裁成衣,送与那名女子——」陆茵雅喉间微颤,再也说不下去。

须臾,她吐口气,无奈摇头。

「我是女子,听见这样的事,岂能不嫉妒?我想去会会她,没想到她住的院落前,有大把卫兵看守,为此我陪嫁的贴身丫头小婉心生不满,一个嘴快,在坜熙面前多说了几句,你猜,结果怎样?」黎慕华握上她的手背,为她的处境心疼。

「那瞬间,我感受到坜熙的杀气,小婉是服侍我多年的丫头,我怎舍得她离开,但为了保住她的命。我还是承诺把小婉送出王府,那等同于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忍下,为了夫妻感情。」

「后来,那女子趁坜熙出皇差时逃离王府,为害怕坜熙再度将她找回来,我使心计,刻意不让人通知他,还矫情地到衙门里报案,大张旗鼓地帮坜熙寻找那名女子。」

「这些行为替我赢得贤德美名,却也让我父亲闹到皇帝跟前,埋怨坜熙前脚迎我进门,后脚便让那些不三不四、来历不明的女子进王府。」

「因此,皇帝对那女子心生不满,坜熙被狠狠训过一顿,再不能明目张胆寻人,而我心底还盘算着,倘若她被宫里先行找到,自然会有人替我将她除去。」

「许是从那时候起,坜熙便怨上我了,他命人将他的衣物搬进书房,自此,我们成了有名无实的夫妻。」

「我无法应付这样的事,才短短一个月不到,婚姻竟走到这等田地?我是陆茵雅、陆丞相之女,我的美貌与才艺、我的贤德与聪慧,多少男人踏破陆家门槛,想求得一见,谁料,在坜熙眼底,我什么都不是。」

「为报复他,我欺凌他的心腹谨言,我苛待府里下人,我恶毒、我偏激,我做出所有能让他注意到的坏事情,我言语刻薄、我满怀嫉妒,我坏到揽镜自照,厌恶起里面的自己。」

「我真的好讨厌那样,讨厌因为爱,让自己变成坏人,讨厌自己的嫉妒狭隘,讨厌镜中的自己面目可憎,但我没办法阻止自己的愤怒与不平,没办法阻止自己变成坏女人。」

「多可悲呵,曾经,在教习嬷嬷指导我那些手段心计时,我还冷冷地嘲讽了她们几句,大言不惭地说:嫉妒的女人,是因为不够自信。我天真的以为,自己的婚姻绝不会像旁人一样闹出一场大笑话——现在想来,怎么不是笑话?」她长叹口气,回眸苦笑。「当坏女人,真的很辛苦。」茵雅一再重复的字眼,让黎慕华想起雅雅那句被他评为「世界第一烂借口」的话——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会变成一个坏女人。

难道是因为前世的记忆,让她在爱情面前却步?

他缓缓叹出胸口郁闷,难怪童女要说因果,果然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造就的错。

「半年后,我出府,意外过见小婉,她一看见我就跑,我想也不想就命人追上。婆婆,您知道吗?小婉哑了,还失去一只胳膊,是坜熙下的毒手呐,当时我察觉的杀气半分无错——」她扭紧十指,哀愁道:「赶走她还不够,为那女子,他竟对一个威胁不了自己的小婢女下手,小婉也不过多说几句话呀,又或者,他真正想割去的是我的舌头、我的手。那一刻,我深切明白自己错了——坜熙对那女子的心意,是我无法想象的深。」

「后来呢?」他用目光相询。

「没多久发生了梁燕大战,太子为国捐躯,有一名女子扶棺回京,听说她与太子两情相悦,约定一生,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愿为太子殉葬。」

「皇上问她,所图为何?她说她图的是生不同衾、死同坟,图着在天双飞、在地同枝,天上人间、黄泉路上,心相随。」

「这样坚贞的爱情,怎能不教人心生感佩,我同情她、赞佩她,却也羡慕她,羡慕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全心全意去爱,也羡慕她得到太子全心全意的爱情。」

「我进宫见到她,知道最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她竟是那个让我使尽手段,不愿意她被坜熙找回来的女子,她是坜熙心中的最爱呵!」

「我终于明白,难怪坜熙下手凶狠,他对我不只是怨,还有无数说不出口的恨。若非我阻止他寻人,以至于太子儇熙捷足先登,他们怎会爱上彼此、认定彼此,即便生死,也无法将他们分散。」

「是我亲手破坏坜熙心中那块纯净爱情,他怎能不恼我、恨我?」

「那女子要我好好对待坜熙,说我已经负了务熙,万万不可再负坜熙,她要我承诺,用所有、所有的力气来爱坜熙,无论他是否待我冷漠,是否无视于我,我只能对他专心专情。」

「呵,真是好笑,相信吗?她竟也是那个说亚当夏娃故事,安慰务熙的小宫女,是我衷心欣赏、喜欢,想同她交上朋友的女子呐。」

「那样好的女子,怎能怨坜熙爱上她?如果我是男人,怕是也要爱上——」

「丧礼过后,坜熙大醉三日不上朝堂。我允了那女子的话,一心一言为他周全,我上报父皇,太子殇,坜熙大恸,急病凶猛,皇上感念他手足情深,为他加官进爵。」

「我尽其所能,温柔相待,但换得的是他的冷漠,不久他恢复正常,却在外头网罗女子,一个个带进府邸,原以为他是想气我、呕我,后来见过那些女子后,我才明白,陆茵雅呐,便是让他气上的本事都没有,他从来、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那场大婚,纯粹是我自己的幻想。爱情?幸福?美满?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当根好肋骨?都是笑话一场。」她越讲越觉得好笑。

「他带女子进府的事传开了,有人说我无德、有人传我是恶妇,有人说陆府千金的才情是言过其实。」

太子死去,坜熙成为皇上最倚重的人物,为消灭这些谣言,皇帝又赐下一门婚事,御史大人的掌上明珠——涂诗诗。」

「我以为坜熙会拒绝呢,以为他会痛恨起天底下的名门千金,可令人意外的,他非但同意了,还把我迁移到目前所住的院落,光明正大让涂诗诗进入主屋,他亲手张罗大婚事宜,他的快乐看在我眼底,就像把利刃深深地凌迟着我,好几次我想,也许死了,眼不见为净,会教自己舒服快意些。」

「直到涂诗诗嫁进门那天,我终于明白了坜熙的乐意与偏心,因为她和所有坜熙带进府的女人一样,都有一张和那女子相似的脸庞。」坜熙的乐意狠狠地在她心头再刺上一刀,她想起那日、想起瑜妃,也想起那个残忍到让她痛不欲生的事实——坜熙与涂诗诗大婚前,瑜妃娘娘召她入宫,她心有疑惧,以为母妃要埋怨自己治家无力,责备她无全心服侍,以至坜熙风流在外,坏了名声。

她一步一步缓行,垂着头,心想,这台阶永远走不到底便好了。

日光照在她的背脊上,隐约有种毛躁的热和不安刺刺的痒着,突然间,她想到什么停了下来,抬起手,挡去眼前白花花的日光,望向远处那片池子。

倘若当时坜熙没救下自己,今日,他是否会得偿所愿?倘若她没走过那劫,是否两人的命运就此错开,再无交集?倘若她从来没有爱上过坜熙,是不是,没了嫉妒、多了贤德与包容,这个正妃,她可以当得更自在惬意?

「王妃,娘娘在等您呢。」太监轻声唤她,她回过神,继续往前走。

进入大殿,瑜妃见着她,什么话都没多说,几个快步上前,便紧紧搂住她,柔声在她耳畔说道:「对不起。」短短三个字,像柄大斧头,剖开她的胸腹,那些憋着、压着,不能说出口的委屈,就这样子给劈出大洞,来不及出声,酸楚便争先恐后涌出。

泪水像大雨,一串一串不止息,她垂下头,任它们在裙子间晕出一片湿。

「对不起,我不该同意坜熙娶你的,明知他心底只有初蕾(楠楠)丫头,娶了你,根本无法带给你幸福。」她仰起脸,泪水凝在腮边,原来坜熙的心事,母妃全数知道!

「这孩子太固执,他一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竟去求得皇上亲口承诺,待迎你入门之后,便可随心所欲娶他想要的女子为侧妃。我心知初蕾丫头身分低贱,若不这么做,他无法为她争得名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比谁都清楚,可却没料到情况会演变成现在这步田地——」后面的话,半句都听不进去了,她茫然地望向殿外,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气呵,她怎会感觉寒风阵阵,全身骨头瑟瑟地寒了起来,怎会听见雷雨交加的声音,感觉雨水将她泡成落汤鸡?

原来、原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坜熙才看不上陆家势力,那个皇后预言于他不过儿戏,之所以没拒绝迎娶,只为拿她当一步早棋。

障眼法呵,她心心念念、期待多时的婚礼,只是为了周全他心底爱情的障眼法。

陆茵雅,你什么都不是,你的存在只是为了成全别人的爱,无权成全自己!她在心底对自己咆哮。

终于弄清楚了,难怪小婉不过几句多言,便被削去舌头、手臂,难怪他亲手布置楠楠的新屋,却把喜房交给下人,难怪楠楠离去,他搬进书房、连表面工夫都不愿做了,难怪他新婚夜里——好吧,把帐全算到她头上,是她的错,一颗棋子不该摆布他的爱情:是她的错,她没认清自己的存在定义;是她的错,她不知道在爱情中,不被爱的那个,即便是霸住正妃位置,也是永远的路人——真是的,好悲伤的恍然大悟——她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泪,她笑着抹去不停落下的泪水,她笑着对着瑜妃不停、不停摇头。

「不公平呵,母妃——」只吐出六个字,她再也挤不出任何言语。

一颗心到底要伤到什么程度才会碎去?她以为一次次的认清,已经磨得她再无喜辱,没想到知道最后一点真想,却还是很痛。

她曾自问,要委曲求全到什么檬的境地,才能让坜熙心平?

现在弄清楚了,不可能,因为无论她怎么努力,都追不回过去光阴,还不起他一段爱情,所以她与坜熙——从踏入花轿那刻起,便注定了一出名为陆茵雅的悲剧——黎慕华拿起纸张,放到她眼前,唤回她的心神。

「人总是在下一个转弯,才看得见新方向,死亡是最怯懦的方式,它不能解决任何事情。」她明白婆婆是在安慰自己,微微闭目,手指揉压着额际。

心痛着,她却不能大哭大叫,血涌到心尖上,随着岁月凝结成鲜红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光华,旁人见了,只看见它火红美艳,殊不知那是多少的委屈哀怨凝结而成。

他再次拿起毛笔,决定证实心底怀疑,他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下,「告诉我,那名女子的姓名。」陆茵雅接过笔,带着些许哀愁,在纸上写下令她心痛的名字——简郁楠、楠楠。

丙然——他没猜错,难怪他总觉得那些女子的眉目很熟悉,难怪茵雅说那女子的行事态度、看事观点,与这个时代女人截然不同,那是因为,简郁楠和自己一样,都是穿越人。

所以她会用奇怪的言论说服人,会拿亚当夏娃安慰失恋男人,也因此深深吸引众皇子的爱恋。

总算弄明白了,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弟弟的妻子简郁楠有种莫名情结,为什么他对同类女人总是抱着浓厚兴趣,前世影响着雅雅同时,也影响了他。

望着茵雅的哀戚,他有满腹抱歉。

不管是不是前辈子,是他把她天真浪漫的情怀谋杀殆尽,是他让她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坏女人,是他让她陷入一个无法脱身的痛苦婚姻里面。

他激动地抱住茵雅,手臂微颤,可惜他无法说话,不然他要告诉她,他有多抱歉。

他在心底咒骂龙坜熙,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幸福,牺牲另一个女人的幸福,他怎么可以无视她的感情?无视她的悲凄?

陆茵雅缓缓吞下喉间哽咽,再次告诉自己,过去了,全过去了,那些过去再也影响不了她,充其量,它不过是个故事,一个已经远离自己的故事,她得学着云淡风轻,下回再同人讲起这些,她要像讲别人的故事那般,无情无绪。

深吸气,她努力恢复平静,推开婆婆,握住她苍老干瘦的手,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婆婆,没关系,最苦、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母妃时常给我写信,她一次次劝我,于男女情事看开、看淡,缘分本是天注定,强求无益。」

「「可不是吗,古今多少痴女子,下场如何结局如何?舍情弃爱,丢了爱情,还有亲情、还有友情,多少人凭藉着这些活下去,我自然可以和他们一样,平平淡淡过一生。」

「我弄明白啦,强扭的瓜不甜,别人爱争就由她们争去,我要让自己过得舒心惬意才对得起自己,现在又有婆婆陪我,未来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快乐。」这种日子谁会舒心惬意?哪个女人不想有人疼惜、有人专心?谁规定她只能凭藉友情、亲情活下去?

他终于理解,为什么她要说:「他对我的怨恨,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走到尽头?」那个龙坜熙够狠、够绝,她已经退到舞台下,他却连平淡的日子都不允许她过,夸她聪慧、夸她舞艺高超,目的不过是将她推到最前面,任凭那群女人再折腾她一回。

如果今生可以杀死前世,而不会改变任何轮回或历史,他乐意这样做。

望着黎慕华忿忿不平的表情,她柔声道:「婆婆,别气了,我明白你心疼茵雅,但人生总有无奈,无论如何,我还是陆丞相的千金,她们再强再恨,也撼动不了我的位置,顶多咆哮几声,制造点小事件,总之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不定哪日,坜熙真让我当上皇后、母仪天下呢。」话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那颗心,早已死绝,那盼头,早已不存希望,她只想安安分分当这个有名无实的王妃,继续为坜熙争取陆家的支持、为陆家争取一份希望,直到——黑白无常来迎她进入幽冥地界。

陆茵雅的院落里果真闹腾了数日,每天总有人藉事来访,有冷嘲热讽的,有表态支持的,不管是哪一种,陆茵雅还是三言两语、避重就轻,把人给打发了去。

直到王爷依旧决定领涂诗诗进宫的消息传出,她才又重得安宁。

这日,陆茵雅和黎慕华又就着一张桌子在解题,题越做越难,花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回解出答案后,陆茵雅也更倍感成就。

西下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射进几道金光,微凉的夜风阵阵吹来,她盯着纸张上的字句,而黎慕华盯着她的脸庞。

这几日,他老想着同样的事——他该怎么做?

虽然她口口声声看淡情爱,口口声声缘分强求不得,虽然她总说不必与他人争宠、斗心计的日子,惬意极了——可她眉宇间的忧虑勉强呢?

没有女人会因为丈夫的冷落而感到惬意,她只是骄傲着、否认着,以为否认过千百次,就真的会不寂寞。

凝视着她,无数的抱歉在心底堆积,如果他不出现呢?她是不是要一辈子抑郁寡欢,是不是要对爱情、对婚姻、对男人彻底失望,是不是要在未来几世的轮回里,恐惧男人、拒绝爱情?

屋内的宁静被一声刻意造作的叫唤声给破坏殆尽,他与茵雅同时抬头。

「姊姊真闲情逸致呢。」涂诗诗示威似地走进屋内,这院里没有任何下人拦住她,因她没把王妃看在眼里,对茵雅的下人,要打便打、要骂便骂,茵雅看不过眼,便下了道命令,往后涂诗诗来访,任她自由来去。

陆茵雅悄悄叹气,不都该出门进宫了,哪还有闲空往她院里绕一圈?想得到她的羡慕眼光?免了吧,她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情心感羡慕。

「姊姊还在研究那些伤脑筋的东西吗?别费心思了,那日王爷不过是随口说说,怎会对这些雕虫小技上心,姊姊想仰仗它们挽回王爷的宠爱,怕是有些难呢。」涂诗诗进屋,后头跟随几名女子,都是和她有着相似脸孔的侍妾们,她们看好戏似地盯着两人瞧,深怕遗漏哪号表情似的。

茵雅笑望她的精心打扮,她身穿一袭粉色金丝银线绣成的孔雀上衣,下面是一袭桃红绣百花争艳长裙,衣服外罩一层浅金流彩纱衣,裙子下摆处缀着密密的金珠,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脆撞击。

她头上梳了个繁复华丽的鹿髻,饰以玉兰纹珐琅彩头钗,鎏金花托包镶橄榄形阳绿翡翠长簪,簪顶垂下条条金流苏,底端缀着菱形红宝石,身子一动,便是满室流光溢彩,指问戴着一枚雕着千层牡丹的和阗籽玉,脸上画了个精致妆容,整个人看起来富丽高贵。

「妹妹打扮得真美,要准备进宫了不是,怎还有空往姊姊这里转转。」

「哪里是有空呐,妹妹是特意走这么一趟的,我担心姊姊空等,担心姊姊还痴心妄想着王爷会记起饱读诗书、舞艺绝伦的姊姊,临时改变主意想带姊姊进宫呢。」茵雅不愿回答,只想等涂诗诗自觉无趣,赶紧离开,没想到偏有那种爱生事的,横插入一句。

「原来侧妃是好心呐,我们全都猜错了呢,还以为侧妃是特意过来向王妃姊姊商借那袭正红色缁凤舞九天轻罗锦衣充门面呢。」说话的是倩倩,倩倩虽出身青楼,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学问比起涂诗诗还高上那么几分,因此一群侍妾当中,涂诗诗最讨厌她。

几句话顶得涂诗诗脸色大变,她霍地转头,幽深目光有如淬毒的利刃,笔直射向倩倩,咬牙切齿间,她秀丽容貌扭曲晦暗,她想也不想,抬起下巴,手一扬,一巴掌往倩倩挥去。

事情来得突然,倩倩竟来不及闪避,清亮的声响后,她脸上留下一个鲜红掌印,瞬地,她的脸颊高高肿起,而嘴角处有一丝鲜血缓缓滑下。

「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名门闺秀在说话呢,原来不过是一名青楼妓女,不简单嘛,小小妓女也知道正红色缁凤舞九天轻罗锦衣。」涂诗诗那巴掌是用尽全力打的,手掌心正火辣辣地疼痛着。

正红色衣裳只有正妃才有资格穿,即便王爷怎么偏宠,于礼于制,她都不能越过陆茵雅,这口气,她早已吞咽不下,陆茵雅不过是个王爷不闻不问的弃妃,不过是占着娘家余感的女人,凭什么就是越她一级!

涂诗诗怒视那群侍妾,歹毒而怨恨的目光射得众人纷纷垂目不敢言,但倩倩不低头,诗诗口口声声的妓女,惹恼了她。

没错,她是妓女,可除了一对能干的爹娘以外,涂诗诗哪里赢得过她。

陆茵雅叹气,不得不出头缓场。「妹妹别生气,还是早点出门吧,免得误了时辰。」

「怎么,妹妹身为侧妃动不了姊姊,难道连几个不上台面的小妾,也没资格管教?」话说到这上头,已是半点余地不留,涂诗诗豁出去了,怒目一转,满目恨意转嫁到陆茵雅身上,她比谁都清楚,除非陆茵雅不在,否则她永远无法被扶正。

她这是招谁惹谁?茵雅满心无奈,可事至此,她若再不出声,任由涂诗诗继续跋扈嚣张,怕是往后再无宁日,她只是不愿管事惹事,并不代表她是个可以受欺凌,却半句不吭的主儿。

「妹妹说这是什么话呢?姊姊做错事,就算王爷看在夫妻情分上半字不提,上头不是还有皇上、皇后、母妃可以管着吗?怎就轮到妹妹来动这个手了。」

「平日里,妹妹出言不逊,姊姊总想着妹妹年纪小,让着便是,何况家和万事兴,事情闹大了,岂不是让王爷没脸?否则,皇奶奶经常传口谕让我进宫看她,我能不揣着机会,好好告上一状?姊姊奉劝你几句,常存善念,必有后福,同是姊妹,谁晓得王爷哪天会更偏疼哪位妹妹,抬了她身分地位呢。」陆茵雅说得不轻不重,声音淡然悠远,带着居高临下的自矜,让涂诗诗一张俏脸涨得迩红。

简单几句话提醒了涂诗诗,无论王爷如何看待,宫里看重的还是她,朝堂上,领事主事的仍旧是她的父兄,再不愿意承认,陆茵雅都是府里的正统主子。

可是,涂诗诗怎吞咽得下胸间那口气,她还想反唇相稽,但贴身丫头凑上前,低声在她耳畔说:「总管已经催过两回,怕王爷等得不耐。」涂诗诗愤慨,却不得不冷哼一声,撂下不屑眼神,离开陆茵雅的屋子。

她一走,小妾们纷纷围上来,一人一句,告的全是涂诗诗素日里的恶毒尖酸,要茵雅为她们作主。

陆茵雅岂不明白她们的心思,然出一回头,不晓得还得纷纷扰扰多少天,真与涂诗诗杠上,她还有平静日可过?

她装出满脸无奈道:「妹妹们,刚刚是瞅着时辰将近,涂诗诗没心情也没力气和我斗,我才能揣着身分训她一回,否则,你们都亲眼见到,即便我心计用罄,在枫林里表演上那么一段才智身段,最终王爷不还是决定带她进宫?」

「襄王有梦,神女无情,你们清楚,在王爷心底,我的地位远远不及她,至今姊姊未得一封休书、送回娘家,不过是王爷还有用得着我爹爹的地方,我岂能不更加安分守己?倘若你们能齐心合力、好好侍奉,讨得王爷欢心,或许还有与她一较长短的机会,瞧瞧,哪个王府里没有三、四个侧妃,等你们几位抬了身分、集众人力量,还怕不能与涂诗诗抗衡?至于姊姊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殆焉。」一席话,说得她们小脸含笑、眼睛透露出希望,略略屈身,她们同时离开。

黎慕华望着茵雅半晌,挑起眉毛,提笔写下。「枫林那幕,是你精心策划?」陆茵雅失笑。「当日之事,婆婆不是再清楚不过?可就算我矢口否认,也没人会信我,不如直接承认,还能替自己解一回围呢。」

「婆婆,我只想相安无事就好,至于外面,那些女人之前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不想插手,就让她们当我懦弱无能吧。」她已经不管不顾旁人对她的看法,不在意自己的地位待过,她真甘心守着这个小院落,走完一生?

他心抽着、疼着,像是谁拿了柄小刀在那里,一寸寸地挖着。

「至于王爷带涂诗诗进宫一事,婆婆别为我不平,我明白王爷心里在想什么。」好得很,他都不明白自己的前世在想什么了,她竟然明白?「说给老婆子听看看。」

「默契。王爷肯定和我爹爹之间有默契,他们不愿旁人将陆家和王爷联想在一起,皇上最忌讳官员们和皇族结党营私,因此,之前有人想拥护九皇子龙壅熙入主东宫,情势颇急,我父亲还是没有出面上折子拥戴坜熙。」事后证明,他们是对的,皇上不但没下圣旨封壅熙为太子,听说还对韦氏家族不满,有些动作。

「他刻意带涂诗诗进宫,是为表明他与陆家并无勾结?」

「对,倘若能让皇上或外人认定,因为我的不受宠,导致王爷与我爹爹之间有心结,那更是再好不过。」黎慕华点点头,再问:「那为什么你要她们齐心合力伺候王爷,难道你对王爷,已无半分心思?」她愁眉不语,抓起一缯发丝,在指间绕着。

许久,再度扬眉时,她说:「如果我的心思不能成就他的快乐,那份心思就省了吧。不管他是不是作梦,如果那群像楠楠的父千,能够带给他快乐,可以让他抓住那一点点微末的幸福,王爷——其实很辛苦。」女人呐,明明苦、明明痛、明明有说不出口的哀愁,却总还是在最后关头,心疼男人的苦。

黎慕华喟叹,龙坜熙啊、龙坜熙,你怎么能错失这般爱你的女子,怎能无视她的真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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